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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意沉沉

方木回家后几天,何丽来找他。

一年半前,何丽参加了高考。考前半年,她身体不好,得了肝炎,虽经一位来自峨眉山的老郎中治好了,确实也影响了高考。她落榜了,心情沮丧。有人劝她出去旅旅游,散散心。她想,她哪有那种兴致哟,别人都不理解她的心。苦闷中,她想到方木,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她给方木写信,倾吐心中不快。写到后边,她回忆起同方木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她又说,她以前太幼稚,碰到了问题不懂得怎样正确地处理,总是过于任性。她说,她很后悔很内疚,没有好好珍惜与方木之间的这份感情,反而伤害了方木。她最后说,她不敢奢望同方木回到以前,但希望方木还把她当朋友,把她当妹妹。

方木收到信正是他与葛风阳即将分手的时候,他心里也是忧虑重重的。方木给何丽回了信,劝慰她想开一点,没考上大学的是绝大多数,毕竟录取比例太低了。信中还支持她复读一年,给自己多一次机会。最后,要她爱护身体,彻底养好病,希望她既有健康的身体又有愉快的心情。

何丽复读了,她和方木保持通信。来信直接寄到班上,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她写信告诉方木,她有两个最好的老师,一个是现在的班主任,另一个就是方木,可惜方木离她太远了。突然她又有些怨恨,她说,以前她给了方木那么多照片,可方木一张让她存点念想的照片都没给过她。她问:男人都这么不懂得体贴女人吗?她知道方木要考研究生,她在设想,如果再次高考她考得好,她和方木考上了同一所大学,那就太好了!她说,那是她的一个最美的梦!

可是高考她又落榜了。

命运又一次打击了她,她心里灰暗灰暗的,甚至觉得自己活在世上都有些多余。她不好找别人倾诉,只好给方木写信。方木劝她:不要悲观,更不要自卑,人生的路才刚开始,谁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世上不只有高考一条路,还有其他的许多路,只要努力,再有一颗美丽的心灵,谁都可以活出人生的精彩。

方木的话鼓舞了她,她从泥淖中挣扎着爬出来了,沐浴着阳光,呼吸着空气,生活还是美好的。生日这天,她给方木写了一封信。她说,今天她满十九周岁了,作为一个女孩子,她是多么矛盾哪,既害怕长大,又想要长大。她又说,她的生日正好是霜降节气,这是否对她的人生有某种暗示呢?不管怎样,她都要勇敢地面对命运。

她参加了她父亲单位的招工考试。第一天是文化考试,她考了第一名,第二天是实际操作,内容是搬砖上车和下车,她得了倒数第一名。最后,单位还是录取了她。

工作后,她作为装卸工跟车。风里雨里,奔波劳累,她坚持着,没有怨言,她把这当做人生的一次考验。当然,会有小伙子向她献殷勤,关心她,帮助她,她都婉言拒绝。她经常带着书,闲暇时,她很少参与聊天,而是拿出书来读一读。

何丽和方木原来住的大屋子拆了,在原地建了新宿舍,何丽和大多数邻居搬回去了,但方木家没资格搬回去,因为父亲早已调离了原单位。

何丽今天休息,有好久没见着方木了,她穿得漂漂亮亮的来了。方木在家,何丽与方木父母、兄嫂打过招呼后,进了方木的那间小屋子。

何丽环顾小屋,里面只有一个单人床、一个小方桌和两个木凳子,她说:“我家搬进新房了,我也有了一间小屋,比你这个大一些。你什么时候去看一看?”

方木笑着说:“那是你的闺房,我能随便进吗?”

何丽目光一挑,也笑着说:“别人不能进,你可以。”

何丽同方木在桌子旁边坐下,桌子上放着一本英文版专业书,何丽随意翻了一下,问:“这是你看的书?”

方木点头。

何丽感慨地说:“我们差距越来越大了。”

何丽知道方木考上了清华的研究生。她把双手伸到方木面前,说:“你看,做了几个月的装卸工,我手上磨出了这么多的茧子了。你摸摸呀!”

方木摸着何丽原本柔嫩的手上长出的硬茧,心里怜惜:“你吃苦了!这几年我没怎么劳动,我手上的茧子都退了。”

何丽翻过手来抓住方木的手:“吃苦我不怕!就怕……”

何丽欲言又止,她直直地看着方木,接着又有些羞怯地低下头。从通信中,她知道方木与葛风阳分手了,但不知道原因,方木不愿意说。

方木心里也有些激动,他知道何丽的意思,有些话女孩子是不好先说的。

何丽松开方木的手,又说:“我换岗位了,以后我在办公室工作,我现在工资是每月36元。你读研究生有工资吗?”

“有助学金,同参加工作一样。”方木说。

“那有多少?”

“在北京大概是每月50元。”

何丽点头说:“不错,自己生活没问题,还可以多一点。你不要太节省啦!”

方木摇头说不会。

何丽又说:“我想考工人业余大学,边工作,边读书,你说好不好?”

方木说:“好,你一定能考上。”

何丽说:“我想把我们的距离拉近一点。”

方木问:“想要学什么专业?”

何丽说:“经济管理行不行?我以后的工作就是这方面的。”

方木说:“行,学以致用嘛。”

何丽又说:“以后我有问题就问你,你愿不愿意教我?”

方木回答:“愿意愿意。”

以后何丽常来,每次都会问一些学习上的问题。

过年,方木全家人齐了,虽地方狭窄,人碰人,但充满欢声笑语。母亲忙前忙后,白朵、姐姐也在帮忙,阿玲也帮着端菜。方健对方木说,白朵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她原单位为她平反了,她现在是一所中学的教师,阿玲就在这所中学读书,阿玲的班主任就是白朵,这样白朵好关照阿玲。阿玲的学习成绩很好,是班上的前几名,阿有的成绩差一些,阿玲有时教教弟弟。阿玲的病情得到了一定的控制,但患病时还是需要方健献血,随着人长大,需要输血的量增加了。有一回,情况紧急,方健一次献血1000cc,阿玲转危为安,而方健却晕倒了。

年夜饭热热闹闹地吃完了,这时许多人家坐下来看电视,可方木家还没有电视,黑白的都没有。大家坐着继续聊一聊,方木同姐姐谈话,小小的外甥女做翻译。

新年初一,方木来到老住处,给老邻居拜年。方木进了飞飞家,给罗家婆婆拜了年。飞飞在家,几年未见,飞飞热情招呼方木,两人聊起了这几年的变化。两年前,飞飞返城了,在城里找了个工作,但不太满意,他说混混日子吧。他最近学会了吹小号,哪里有喜事或丧事,他跟着去吹一吹,赚点外快。他正在谈一个女朋友,今年可能结婚。说到青萍,他怅然若失,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飞飞还告诉方木,钱明去美国了,他姑姑在那里;只有赵斌没走,还是大队书记,现在正在忙农村土地承包。

从飞飞家出来,方木进了何丽家。何丽不在家,只有何丽妈妈在,她还是那样胖胖的。方木拜年,何丽妈妈热情接待,拿出各种年货要方木吃。方木问何丽妈妈身体可好?何丽妈妈说她有高血压病。方木说自己父亲也有这个病,一直在吃药。

正说着话,又来一人拜年。这是一个小伙子,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头发抹过油,两手提着高档保健品。方木不知道他是谁,他想,自己来拜年只有一个拱手礼,惭愧;再比较一下服装,自己太土了;方木坐着的地方正好对着一面镜子,他看到,自己的头发比较乱,有一撮头发竖起来了。

方木起身让出位置,说要去别家拜年,希望何丽妈妈保重身体,何丽妈妈也叫方木有空来坐。方木来到田家婆婆家拜年,田家婆婆、田家公公非常高兴,一个劲地夸方木好,把方木都夸得不好意思。田家婆婆在外人面前常夸方木是个好后生,还要给方木介绍对象。一次,田家婆婆来找方木妈妈,问方木有对象没有,她说她认得一个好女子,想介绍给方木。

再过些天,方木就要去北京了。一天晚上,何丽又来到方木小屋子。方木想,他们的关系应该明确了,不能再是这样不温不火、不咸不淡的。何丽的意思方木应该看得出。何丽在遭受打击时,想到方木,是方木给了她安慰。其实,何丽的信又何尝不是给方木的安慰呢?何丽是方木的初恋,那份情感,是刻在他心里的,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么容易冲刷掉。

何丽先问了些学习上的问题。方木突然问何丽:“初一来你家拜年的那个小伙子是谁呀?”

“那是我堂兄。”何丽回答。

“就是那个……”

“我爸爸的侄子,我以前同你说过的。我爸爸想……”

“哦,他好像很发达啦?”

“是,他挣了不少钱。”

“他怎么挣的?”

“做生意嘛,他老往广东跑,每次贩不少东西过来。”

“那他做生意有一套。”

“眼睛蛮厉害的,什么货‘靓’(当地读见),什么货‘趸’(当地读万),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南昌个体户去广东打货,那里常有“靓货”、“趸货”的牌子,他们不认得“靓”字和“趸”字,就念半边,就念成了“见”和“万”。由于做生意时吆喝,口口相传,说的人太多了,就成了当地新方言。如果你念正确了,别人倒听不懂了,反倒别扭,只好跟着错。这可能就是约定俗成吧。

方木直问:“你爸的侄子对你有那个意思吗?”

何丽说:“有,我没考上大学,他觉得更有希望了,所以老往我家跑,还送礼物。”

方木又问:“你爸妈什么态度?”

何丽说:“爸爸当然想撮合成这事,妈妈尊重我的意见。”

方木直视何丽的眼睛:“你什么意见?”

何丽坚决地说:“我不喜欢他。”

方木问:“你喜欢谁?”

何丽瞪一眼方木,像生气地说:“你是木头人哪?”

方木抓住何丽的手说:“何丽,我们回到以前好吗?”

忽然很宁静,何丽久久看着方木,激动地问:“是真的吗?你想清楚了吗?”

方木点头说:“我想清楚了。”

何丽说:“我们差距这么大,我都不敢提这件事。你是清华的研究生,我是工人,你不计较吗?”

方木说:“如果是别人,我可能会计较,但对你,我不计较。”

何丽说:“你还是想清楚,不要后悔!”

方木说:“我不会后悔,你答应我吧!”

何丽眼泪出来了,她和方木拥抱在一起。她嘴里喃喃得叫着:方木哥,方木哥……


在清华园,方木的宿舍住四个人,来自不同的大学。陈志同本来就是清华的,他瘦瘦的,略有口吃。他想问题时有个习惯,爱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一次,有一道难题大家都解不出来,他蒙在被子里许久,忽然掀开被子爬起来说,可以解了,提笔把解的过程写下来,果然奇妙。吴刚来自厦门大学,他是福建人,房间里数他年纪最小(比方木小三岁),但研究问题很有灵性,善于动手,常有新点子。他说普通话带有福建口音,说话喜欢强调重点,不但一段话有重点,似乎每句话也都有强调的重音。王秋生来自山东大学,胶东农村人,他说他们家穷,从小他就老饿肚子,所以人长得也有点穷山恶水天灾人祸。他学习很用功,上英语课有些没听懂,他就带上录音机录音,课后再反复听。其实方木同样很多没听懂,但他对英语没有太大的兴趣,凑合着过了就算了。

到学校后,方木给何丽写了信,很快何丽回了信。何丽在信中说:多么希望同你朝夕相处,永不分离……何丽在信尾又写到:愿将小船永远停泊在哥哥的港湾!方木感觉很甜蜜,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旁边的王秋生看方木幸福成那样,忍不住伸长脖子来偷看,他看到了信尾,心里酸溜溜的。

方木领了助学金,立刻把50元寄给母亲。方木在汇款单上写到:这50元是我第一个月的助学金,以后经济上我能自立了;我想把30元给妈妈,另外20元给外婆,希望妈妈、外婆保重身体!收到钱,母亲、外婆都高兴得抹眼泪。

方木、吴刚和王秋生是同一个导师,导师姓周,约50岁,是国内著名教授,方木他们在本科时就学了周老师写的教材。第一学期周老师就给三位研究生上课,每周一次课,但上课的方式不同以往,主讲的不是周老师,是三个学生之一,三个学生按周轮流讲。内容由周老师指定,是一本英文版专业书上的某些章节。周老师先听,再提问题,再点评。这种方式搞得方木他们挺紧张的,倒也锻炼人。周老师要学生注重实践,他常带他们到实验室,看看设备和器件,并动手操作。

读书之外,清华园里的业余生活很丰富。聂卫平、马晓春等围棋顶尖高手常来挂盘讲解,聂卫平的讲解特风趣。方木从此又多了一个业余爱好:下围棋。中央交响乐团也常来大礼堂演出,著名指挥家马德伦还开了音乐讲座,这些活动方木感兴趣,不会错过。方木对面房间的同学有两位是校乐团的,分别是指挥和小提琴手,还有另一位同学对作曲有兴趣,正研究和声,特欣赏音乐的那种立体效果。这个房间算是音乐之家。方木隔壁房间同学中有几位棋友,其中一位年龄稍大,是围棋高手,他小时候曾和聂卫平一起学棋,同为北京少年队的队友。这个房间算是围棋之友。闲时,方木也常参与这两个房间的活动,唱唱歌,下下棋,有时也打打牌,拱拱猪。

一天下午,陈志同的女朋友来到宿舍。方木、吴刚识趣地走开,当时正是体育锻炼的时间,他们出去跑步。在清华园里,早上活动的人很少,大多数人下午活动。方木、吴刚从清华园的一个门跑出去,穿过圆明园,又从清华园的另一个门跑进来。当他们看到一个打羽毛球的女孩子时都很吃惊,那不是陈志同的女朋友吗?刚才还在宿舍,怎么这么快就跑到这儿来打羽毛球了?回到宿舍,方木问陈志同:“你女朋友去打羽毛球啦?”

陈志同说:“没有,她刚走。”

吴刚说:“我们看见她在打羽毛球。”

陈志同说:“那不是她。”

吴刚说:“错不了,我们两人看见的。”

陈志同笑着说:“那是她的双胞胎妹妹。”

哦,原来这么回事。这两姐妹够厉害的,都考上清华大学。方木又问陈志同:“这两姐妹你分得清吗?别搞错了。”

陈志同说:“有一回我从后边抱过去,把她妹妹给抱了。”

大家都笑了。吴刚说:“那你得有个方法把她俩分清哪。”

陈志同说:“远了分不清,到面前才分得清。”

吴刚好奇地问:“怎么分哪?”

陈志同说:“她俩的刘海一个左边斜,一个右边斜。”

快到学期末了,王秋生的女朋友来到宿舍,她姓马,大家叫她小马。这是一个农村姑娘,长得不算好,但也不算丑。每日风吹日晒的在田间劳作,使她的皮肤较黑,不够细嫩。但她很勤快,她一来,不但把王秋生的衣服、被子洗了,还把房间其他人的脏衣服、床单、枕巾也洗了,足足用手搓洗了一个上午,然后晾晒在旁边的一个平台上。吃晚饭时,她收起晒干了的衣物,为每个人铺好床单,放好枕巾,叠好衣服。其他人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谢谢小马,可王秋生却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小马住在学校的招待所。第二天下午,小马又来宿舍,王秋生在。方木拿了本书来到对面房间呆一呆。过了一段时间,陈志同也进来了。他对方木说:“刚才我推门进去,看见王秋生和小马,他们不说话,背对背,好像在斗气。”

方木说:“可能有严重问题。”

突然,对面房间里有异样响动。方木、陈志同来到门口听,里面有女人的哭声,还有厮打的声音。方木、陈志同立刻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小马一边哭着,一边拿着扫帚对着王秋生劈头盖脸地打着;王秋生背对着小马站着,双手抱住头,一动不动,任她打。方木赶紧上前抢下扫帚,对小马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小马气得哭,指着王秋生咬着牙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恨不得杀了你!”

方木劝说:“小马,别这么大气,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秋生如果做错了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们会批评他。”

陈志同也说:“是啊,有话说出来,我们帮忙调解。”

小马平静了些,她转脸对方木和陈志同说:“那好,那就请你们给评评理。”

方木叫小马和王秋生都坐下,陈志同把门合上了。

小马说:“我和他是一个村的,五年前我们就定了亲,那时我二十岁。他读大学,我一直等着他。我现在二十五了,在农村这个年纪都不好找婆家了。可这时他说,不想跟我结婚了,不要我了。”

王秋生说:“我们定亲那是父母包办的。”

小马反驳:“你不认得我吗?当时你反对了吗?定亲时给我买衣服买布,不是你陪着我去吗?”

王秋生问:“我们自由恋爱过吗?”

小马说:“农村不都是这样吗?这个时候你说要跟城里人一样自由恋爱,以前你为什么不说呀?”

王秋生低下头:“我对不起你,我想说,但一直说不出口。”

小马说:“你开始还是对我满意的,上了大学以后,看到了城里姑娘,你的心才慢慢变了,变得对我越来越冷淡。”小马转脸对方木、陈志同说:“这些年,虽然我是个没过门的媳妇,但跟过了门差不多。他父母身体不太好,田里园里的事经常我来帮着做,他父母病了也是我来照顾,我叫他父母‘爹’‘娘’都好几年了。我把身子也都给了他啦!”说到最后,小马又哭起来。

王秋生头更低了,双手捂着脸:“别说了,别说了,你是好人,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小马哭着说:“说句对不起就完啦!你个没良心的,良心让猪啃啦!大学是个讲理的地方,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才从乡下跑到北京来。”

听了他们的辩驳,看到小马求助的目光,方木说:“这事是个人私事,我本来不好说什么。我只说一点,每个人都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有权使自己活得更好,但同时要负起责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能去伤害别人。”

陈志同也点头说是。

小马露出感谢的目光,但王秋生低头不说话。

过了一天,小马找了学校,还拿出了王秋生父母写的信。信中夸奖小马是个好姑娘,这几年多亏了她。还说,如果儿子不跟小马结婚,他们要求学校严厉处分儿子,他们也跟这个儿子一刀两断,只当没养这个儿子。

学校找王秋生谈了话,非常严肃。

这天晚上,方木房间熄了灯。王秋生说:“我现在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各位替我出出主意。”

吴刚问:“什么事啊?”

王秋生说:“你还小,你没经历过。方木、志同帮我好好想想。”

方木问:“学校同你怎么谈的?”

王秋生说:“挺严重,弄不好我在这里呆不住。”王秋生又说:“方木,志同,第一次你们拉的就是偏架,直接站到了她那边。”

方木开玩笑说:“人家一来就给我们洗衣服,洗床单,你有这么好吗?”

王秋生说:“真是吃人家的嘴短,她这是拉拢群众,她最会搞这一套,把我父母都拉过去了,弄得我很孤立。”

大家都笑起来。

方木说:“小马勤劳,懂事,你父母喜欢,周围人也喜欢,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哪,你得这么看问题。”

王秋生对方木说:“这个我知道,可她文化太低了,才小学毕业。你的女朋友会写‘愿将小船永远停泊在哥哥的港湾’,看了多么惬意,可她就写不出来呀,还老写错别字。”

大家又笑。陈志同劝说:“结婚了,在一个锅里吃饭,不要写信了,不再说那些麻酥酥的语言了。其实,不少名家的妻子文化水平也不高,有的甚至是文盲,不也过得很好吗?”

方木补充:“就是,在家里又不开学术会议,用不着讨论学术问题,懂柴米油盐就行。”

王秋生说:“我知道你们是在宽慰我,但说得也有些道理,让我心里舒服了一点。”

方木说:“秋生,我观察,你对小马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对不对?”

王秋生说:“对,还是有些感情。”

方木说:“如果真没感情,我也不会劝你。再你这个人心也没那么狠,不大忍心去伤害别人。如果你真把小马甩了,你心里会内疚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王秋生说:“是。”

方木说:“所以你要转变看问题的方式,对小马,你别老盯住人家的缺点,你该多想想人家的优点。比如小马一心一意对你好,这就是一个很大的优点,共同生活这是最重要的。”

王秋生说:“方木说得对,仔细想小马还是有不少优点的。我只是担心,她在农村,以后户口、工作都是大问题。”

陈志同出主意了:“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解决。研究生毕业,你如果入伍去部队,你就是营级干部,可以带家属,这样小马的户口、工作都能解决。”

一句话提醒了王秋生,王秋生坐了起来:“对呀,这是个好主意。”

王秋生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几天后,小马又来宿舍,他俩像是小两口了。小马对方木、陈志同甜甜地笑着表示感谢,方木说快点给他喜糖吃。


放暑假,方木坐火车回家。前不久,方木攒到的钱是150元。前天,学校通知提前发7、8两个月的助学金,方木又领了100元。现在方木共攒到250元,握着25张10元的钞票,他忽然感觉这个数字有点骂人。方木把钱带回去,他想给何丽买一样东西,至于买什么他还没想好,他不大懂。在火车上,方木把钱藏在短裤贴肉的口袋里,这可是一笔不少的钱,要取钱必须跑厕所。那口袋是母亲给缝的,这样安全,即使坐在车上打瞌睡小偷也不好下手。坐在方木对面的是一个爱戴墨镜的年轻人,方木同他聊天,问他做什么工作,他说没工作,自己做生意,他现在正去河南贩西瓜。他还说,现在做西瓜生意不错。当列车服务员推车叫卖盒饭时,那个墨镜付钱时随手从口袋一掏,那是一沓钱,不止方木那250元。

何丽知道方木明天到家。这天晚上,何丽妈妈高血压又犯了,头重脚轻。何丽照顾妈妈仰靠在木沙发上,并对着妈妈轻轻摇着蒲扇。这时,何丽的堂兄抱着一个大纸箱进来了。他名字叫志强,一进门他就喊着:“大爸大妈,我给你们送彩电来了。”何丽爸爸高兴地嘴巴咧得老大:“好好好,以后有大彩电看了。”他一直喜欢这个侄子,很想把养女何丽嫁给他。何丽妈妈睁眼看着彩电这么大的家伙,说话气力不足:“志强,不要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受不起的。”志强说:“大妈别客气,不值多少钱,侄子孝敬你们也是应该的。”

何丽当然知道志强送彩电是有目的的,但他是送给父母,自己不便多说。志强把原来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搬开,换上新的18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他调好台,拉好天线,图像出来了,比以前黑白电视确实好看多了。

弄好电视机,志强又掏出一块手表给何丽:“这趟跑广州,我也给你带了样东西,这是高档电子表,绝对的‘靓’(当地读见),‘趸’(当地读万)的我是不会给你的。你仔细看看,漂亮不漂亮?”

这块电子表确实很漂亮,但何丽却把它一推:“我不要!”

志强很尴尬,请求何丽:“给我点面子啰,妹妹!”

何丽左手腕一抬:“我有表嘛。”

何丽爸爸过来拿着电子表说:“你手上的表能跟这块表比吗?这是志强哥哥送给你的,以后就戴新表。”说着,把电子表塞到了何丽手里。

方木上午到家,何丽这天上班,她吃过晚饭后来找方木。在小屋子,两人激动地抱在一起亲吻起来。亲吻中,何丽说有件喜事要告诉方木,方木问什么喜事,何丽拿出一张录取通知书说:“我考上了工人业余大学,学经济管理。”方木看着录取通知书,点头说:“好,好!”

方木也想到一件事,对何丽说:“我现在积到了一点钱,都带回来了,想给你买样东西。”

“是吗?”何丽很高兴,“那是多少?”

“250元。”

何丽笑起来:“怎么这么个数字?”

方木无奈地说:“是嘛,就这么巧。”

何丽问:“准备送什么给我?”

方木说:“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方木看见何丽手上戴的是一块便宜的旧表,又说:“我送一块手表给你吧!”

何丽摆手说:“不要,还是选一样更有意义的东西。”

方木问:“那是什么呢?”

何丽说:“送我一个金戒指吧!”

方木说:“好是好,就怕钱不够。”

何丽说:“买轻一点的嘛,没关系的。”

方木说:“那好,等你哪天休息,我们上街去金店选一个。”

何丽笑着,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花。

何丽同方木在一起坐了很久,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走时,方木送何丽回家。路上,何丽对方木说:“你不能总让我往你家跑,你什么时候去我家呀?”

方木说:“我怕碰到你爸。”

何丽问:“怕什么吗?有我在嘛!”

方木说:“你在,你爸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何丽挽住方木的胳膊撒娇说:“不管怎样,你以后总还是要去我家的嘛。”

方木不坚持了:“好吧,过些天我去你家。”

方木准备着哪天同何丽一起上街去选一个金戒指,不过准备的钱不再是250元,是260元。方木也觉得250那个数字不吉利,所以向母亲讨了10元钱追加进去。

一天晚上,何丽正要离开家去方木那里,她看见妈妈有些不对。她赶紧问妈妈怎么啦,这时何丽妈妈已经说不出话了,面上有痛苦表情,坐在沙发上的身体无力地往下滑,一只手在颤抖着。家里只有何丽和何丽爸爸,两人都慌了,不知怎么办。恰在这时志强来了,他一看知道出了大事,马上跑出去找公用电话叫救护车。救护车很快来了,何丽妈妈送到了医院。

第二天下午,何丽来找方木。她告诉方木,她妈突发脑溢血住院了,现在还昏迷不醒。她认为这个时候方木应该去医院关心一下,也帮忙出出主意。方木觉得是这个道理,于是他同何丽匆匆往医院赶。出门不远,方木突然想到应带些钱在身上。他让何丽原地等他,自己折返回来拿钱。方木从席子下面翻出260元,夏天放这些钱在口袋里不方便,他又找了一个小包装着。何丽看方木提了个破包回来,那习气就像是收水电费的。她问方木那里有多少钱,方木说260元,并解释为什么多了10元。

方木同何丽赶到医院,何丽爸爸在那里。方木同何丽爸爸打招呼,他板着脸几乎没有反应。何丽爸爸明白了何丽为什么对志强冷淡。他知道何丽同方木好过,后来不好了,怎么现在又好啦?何丽让她爸爸回家休息,她爸爸走了。走前,他没忘对方木狠狠地挖了一眼。

何丽妈妈在重症监护室,方木、何丽只能透过玻璃朝里看,何丽妈妈继续昏迷。何丽非常着急和担心,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办,怎么办?方木也不知该怎么劝她。

何丽从昨晚到现在都没休息,很疲倦,方木让她在座椅上迷糊一阵子。这时,一护士叫着何丽妈妈的名字,问家属在不在。方木上前问什么事,护士把一个缴费单递到方木手上,催着赶紧缴费。方木看到要缴的费用是500元,自己带来的钱也不够缴呀。怎么办?他想叫醒何丽,但看她刚睡着,又不忍心。方木想等等吧,他坐在何丽旁边捧着单子没有动。

志强夹着一个高档小皮包来了,他看见何丽在打瞌睡,头还歪在方木的肩膀上。这种场面,让他心里很不痛快,暗地里,他牙齿咬得咯嘣响。他从小就喜欢这个漂亮的堂妹,现在更是不同,堂妹出落的像个天上下凡的仙女,看见她就心旌摇荡,做梦都想娶她为新娘,但何丽对他却一直是冷淡的。他想讨好何丽,但又感觉讨好不了,原来她心里有人了。他认得方木,也听何丽妈妈说过方木。他不服气,方木有什么呀,除了文化水平高以外,别的一点也不比自己强。

这时护士又叫何丽妈妈的名字,问家属缴费了没有,没有缴费就不能用药了。志强看到方木手里拿着单子,问方木:“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缴费单。”

“那你去缴费呀!”

“我钱不够。”

志强过来看缴费单,看到要缴500元。他又问方木:“你带来多少钱?”

“260元。”

“哦,比250多一点。”志强逮着机会故意揶揄一下。

方木问志强:“你带了钱吗?”

“带了。”

“我们一人出一半怎样?”

“什么?”志强瞪大了眼睛,“你出250,我出250,两个250。亏你想得出来!”

“这不是没办法嘛。”

方木与志强说话把何丽吵醒了,她问:“怎么啦?”

方木说:“要缴费,但我带的钱不够,我建议我和志强一人出一半钱。”

志强从方木手里抢过缴费单,他必须在何丽面前表现得很大方、很潇洒、很有派,要压过方木,他说:“算了算了,我一个人缴吧。”说着,他带着洋洋之气,夹着鼓鼓的皮包,迈着胜利的步伐,缴费去了。

何丽清楚,昨晚志强已缴了500元。

又过了一天,何丽妈妈还没醒来。医生把何丽叫到了办公室,向她说明病情。医生说,现在有两个方案供选择。一个方案是按目前的方法继续治,每天二、三百的费用,人能醒过来的概率不到一半,即使醒过来,通常也会有语言障碍和肢体偏瘫,并且很难恢复。另一个方案是立刻做脑外科手术,何丽妈妈这个病例比较典型,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手术预后较好,一般可避免严重的后遗症,但费用高,手术费约六千元,以后的药物和康复费用大概也要六千元。医生让何丽同家人商量,早作决定,明天一早告诉他。

做手术是个好选择,但当时一万多的费用对普通家庭却是个天文数字。何丽同父亲、志强商量怎么办?何丽爸爸摇头说哪有那么多钱哪,他们一家存了这么多年的钱,才存有不到两千元。就算能借到这么多钱,恐怕一辈子都还不了哇。志强也面有难色,虽说做生意赚了钱,但这一万多几乎要把他掏干。没这钱生意就运转不起来,那不是要他的命吗?最后,何丽流着眼泪拉住志强的手说:“志强哥哥,你救救我妈妈吧!”志强说:“妹妹,你别急,你别急,容我想想办法。”

何丽爸爸跟志强单独商量,他问志强能不能拿出钱,志强说他的资金都压在货上。最后志强说,如果何丽答应嫁给他,他就是豁出老本也会把钱凑出来。

何丽爸爸本来就想把养女嫁给侄子,正好借此事做工作。他把志强的意思婉转地透给何丽,并对何丽说了嫁给志强的诸多好处。何丽听到这些话脑袋都要爆炸了,尽管她心里是有一点准备的。何丽爸爸叫她晚上好好想想。

天哪,为什么让我做这么艰难的选择?

何丽一夜没有合眼。房间里静静的,她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响;房间里黑黑的,只有微弱星光穿过窗户抚摸着她的闺床,照着一双含泪的眼睛闪动着晶莹莹的光……

何丽妈妈做了手术,术后恢复不错。

何丽跟方木说再见,方木黯然神伤。


方木提前回到了学校。

秋冬之交,方木收到了葛风阳的信,她大学毕业后在当地一所大学教书。信中说她要结婚了,还说了结婚日期。方木想应该送一份礼物给她表示祝福。送什么呢?方木想起前些天在书店看到过一本精装的汉语大字典,心里喜欢,但一看价钱是20元,嫌贵了,没舍得买。方木又去了那个书店,买下了字典,这种工具书可用一辈子,作为礼物应该可以吧?方木在字典里写上了祝福的话语,又夹上30元,想让葛风阳自己买点需要的生活用品。方木去邮局寄礼物,填单、贴邮票,一切都平静地进行。当礼物寄出,走出邮局时,方木突然感觉丢失了什么,一种痛袭上心头。

其实方木常命令自己放下,该放下的就要放下,不要让心那么沉重。他也确实在逐渐地解脱出来。他常劝慰自己: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本来平静了的心情今天怎么忽然又掀起波澜,心有压迫之痛?

在下午的活动时间,方木宿舍外的大喇叭常播抒情歌曲。最近几天,说来也怪,大喇叭连播几次《森吉德玛》,它是内蒙民歌,深情、优美,森吉德玛是一位蒙古族姑娘的名字。方木走出邮局时突感失落,在胸腔里在脑海中这首歌久久回荡。方木的心在唱着,不只是深情、优美,更多了一份苍凉——


碧绿的湖水明亮的蓝天

比不上妹妹纯洁哟

金色芳香的桂花

也比不上你的美丽哟

聪明的姑娘森吉德玛

我时刻想念着你哟

啊,森吉德玛

狠心的爹娘为什么把你出嫁到天边

再也不能相见哟,森吉德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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