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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逃离虎口

博士论文答辩一完,方木立刻赶回家,因为妻子的预产期马上到,他要照顾她。果然,回家后第三天,陈思要生了,方木送她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还没到时间,把她安排进了产科大病房。这里有七、八个床位,有待产的,也有刚生了小孩的。陈思疼得一直在“哎哟哎哟”地叫,从头天下午到第二天上午没有停过。陈思说,她感觉浑身骨头都在松开,那种疼超过刀子割、剪刀剪。方木感受到了做母亲的生孩子是多么难哪,可他站在一旁也无能为力,只是时常搓搓毛巾为陈思擦汗。到了后半夜,方木都坚持不住了,趴在陈思的床边眯了一会儿。

第二天上午,陈思进了产房。方木在产房外等着,他知道里面只有陈思一个产妇,可总也等不来孩子的啼哭声。到中午了,方木急的跑到楼外,在产房窗外听。产房在二楼,方木眼睛盯着它的窗户。终于,从窗户里传出了孩子的哭声,方木又赶紧跑回楼内。护士告诉他,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方木真高兴,最近自己出了两个成果,一个是当了博士,另一个是当了爸爸。至于男孩女孩,他没有偏见,完全一样,都是宝贝。

就在方木快乐无比的时候,产房内医生、护士忽然慌乱起来。方木急问怎么啦?回答是大出血,需要紧急输血。护士拿着单子向血库跑。一会儿,护士提了两袋血回来,方木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好像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护士出来说,没事了,多了个副胎盘,取出来了。方木的心这才放回去了,他想,女人生孩子真是一道坎哪,尤其是医疗条件落后的地方。

陈思回到病房。一天后,女儿被抱到陈思床边。方木看过几个刚出生的婴儿,都像小老头似的,闭着眼。可女儿不同,女儿清秀,还睁开眼睛看爸爸妈妈。方木乐坏了,抱着女儿在走廊里来回地走,嘴里还哼着摇篮曲。

方木买了喜糖送给医生、护士吃。

方木要找工作,他想,父母、爱人和孩子都在南昌,就在南昌工作吧。他成了南昌大学的一名教师。

暑假某天,方木在实验室工作。下午5点,他骑自行车回家。路过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农贸市场时,他停下车,进去看看,想买个西瓜回去大家吃。现在父母同方木一起生活,还住在方木结婚时的一室一厅。

方木寻找卖西瓜的摊位,听到旁边有人叫卖黑凉粉。他看黑凉粉软滑剔透,清凉消暑,想到好久没吃过这种家乡食品,就转身过来说:“我要一碗。”

当他伸手接过黑凉粉时,听到了一声:“方木哥!”

他吃惊地一看:“青萍,是你呀!”

青萍脸上汗津津的,她用毛巾擦汗,问:“你回来啦?”

方木回答:“回来在大学当老师。”

青萍说:“我给你再加点糖。”说着舀了一勺白砂糖倒方木碗里,又倒了一点煎薄荷的水。

方木边吃边问:“你怎么在这里卖凉粉?”

青萍无奈地笑笑:“赚点钱养活自己和孩子。”

吃完后方木要给钱,青萍不肯收。方木问:“你住哪儿?”

“就住旁边。”青萍说,“正好凉粉也卖完了,你去我那儿坐坐呗?”

方木点头说好,青萍收拾担子,然后挑起担子领方木走。

到了青萍住处。这是从郊区农民手里租的房子,一切都很简陋,生煤球炉,还好几个住户共用一个水龙头。

青萍搬来一个凳子让方木坐,她自己坐在床沿上。方木说:“上次见你是在九江,已经几年了,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青萍说:“去年来的。”

方木问:“九江不好吗?”

青萍说:“好,表兄、表嫂、姑姑都好。虽然那份工作是临时工,也比现在好。”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呢?”方木问。

“我就想……经常能看见我的女儿。”青萍眼里已满是泪水。

离开知青点以后,方木对青萍的事知道不多,但知道她很苦。当方木问起,青萍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吧嗒吧嗒”往下滴。她擦眼泪,说起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方木还在知青点时,逃离的青萍从九江回家要同细苟离婚。可细苟妈妈拉住细妹,说要离就一块离,恰巧又发现细妹怀孩子了。大牛和父母当然希望细妹回家。细苟妈妈领细苟来赔礼,并当大家的面用鞭子抽了细苟,青萍无奈又跟细苟回去了。

回去后,虽说青萍同细苟还会吵架,但细苟不大敢打人了,细苟妈妈会制止他,骂他,甚至拿出鞭子来要抽他。几年后,细苟妈妈得了场重病,卧床不起,青萍日夜照顾她。这时,青萍发现自己怀孕了。细苟妈妈早就盼着抱孙子,一高兴,从床上爬起来了,病似乎好了。她还去集市买来肉,给青萍剁肉饼吃。可惜好景不长,这只是回光返照。几天后,细苟妈妈又躺在床上了,并且更严重了。不久,她离开了人世。

没有了细苟妈妈,对青萍来说,就是少了一道屏障。细苟与青萍吵架时,他又动手了。孩子在肚子里五个月时,一次,细苟竟然对着青萍肚子踢了一脚,青萍疼得在地上打了个滚。为了孩子,青萍强忍住自己,有眼泪往肚子里吞。

青萍生了个女儿,她回家坐月子,由妈妈和细妹照顾。细苟来得很少,他没人管了,同一帮狐朋狗友玩得昏天黑地。

孩子满月后,细苟把青萍和孩子接回去了。有了孩子,细苟还是不收心。田已经分到家里了,但他不喜欢干田里的活,也不愿出去打工,只喜欢游游荡荡,赌赌博,打打架,或干点偷鸡摸狗的事。在家里,他还是不做事情,跟青萍只要几句话不对劲他就动手,孩子经常吓得哭。

刚过完年,青萍抱着一岁多一点的女儿回娘家,细苟也跟着去。半路上,细苟说要买烟,就来搜青萍身上。青萍生气地说:“你身上买一包烟的钱都没有吗?”细苟拍拍身上说:“昨晚上手气背,输光了。”细苟搜青萍所有的口袋,搜出12块钱。他拿走10块,两块钱塞回青萍口袋。

青萍知道,细苟说买烟是借口,他就是要搜她的身,不准她把钱带回家。

细苟在丈母娘家吃了一顿饭就走了,青萍带着孩子要住几天才回去。细苟走后,青萍脱鞋,从鞋垫底下取出两张十元的钱,这是她偷偷积攒的钱,正是为了防细苟搜身才把钱藏鞋子里。她把这二十元给妈妈,妈妈不肯收。

妈妈说:“你也挺难的,这点钱你自己留着用吧。”

青萍说:“妈妈,你一定要收下。女儿没有能力,以前也没给过你钱,也没买东西给你吃,也没给你做过一件衣服,你收下我心里会好受一些。”说着眼泪流出来了。

妈妈赶紧说:“好好,我收下,我收下。”她看见了这钱是从鞋子里掏出来的,可以想见青萍有多难,她心疼啊!接钱时,她看见青萍手腕上颜色不对,她抓住青萍的手,往上推袖子,看见了一大块紫斑。她问青萍这是怎么搞的,青萍也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

其实,妈妈早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问:“是不是细苟又打你了?”

青萍说:“我跟他过不下去了。”说着,她脱下棉袄,让妈妈看她的背部,那里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

妈妈不忍再看,抱住女儿哭起来:“可怜的女儿,是妈妈害了你呀,不该嫁这么个畜生啊!”

石大牛知道了妹妹的事,大为光火,操起扁担要去教训一下细苟,被妈妈和细妹拉住了。爸爸过来说:“跟细苟这样的流氓,用武力是不行的,我们只会吃亏。”石大牛叫起来:“那怎么办?”爸爸说:“那也只能忍着了,造孽总有到头的日子。”石大牛说:“我看不下去。以前我们家成分高,不敢乱说乱动,今天大家都一样了,还怕什么?他欺负我妹妹,我就要揍他。”细妹拉住大牛说:“你别去,打起来恐怕你也打不赢。让我回去骂他。”细妹真回去骂细苟。以前细苟妈妈骂他,有用,他会老实一点;现在细妹来骂他,没用,细妹反倒被他凶了一顿。细妹气得咬牙说,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会管,你别指望我帮你了。

一天晚上,细苟赌博把身上的钱输光了,回家来拿钱。他又搜青萍的身,把其他能找到的钱也都拿走。第二天早上他才回家,还是输个精光。吃早饭时,自己被沙子咯到了牙齿,就气得摔盆子摔碗,说青萍不好好淘米,故意害他。孩子吓得哭,他一手把孩子揪起来,恶狠狠地说:“你再嚎,我把你扔到窗户外面去!”青萍赶紧把孩子抢过来。

吃中午饭时,家里就只有盐菜(一种腌菜)。细苟把筷子拍在桌上,说:“这饭还怎么吃?”

青萍说:“钱全被你输光了,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想吃一块豆干也没钱买。你说怎么办?”

细苟说:“你去借呀!”

青萍说:“人家看你这个样子,谁肯把钱借给我们?”

细苟说:“你回家借呀!”

青萍轻蔑地一笑:“我没那个脸皮。”

细苟被青萍的一笑激怒了:“没脸皮我给你脸皮。”他抬手对着青萍的脸就扇过去。

青萍被扇着了,脸顿时红肿起来。青萍捂着半边脸说:“好吧,我跟你的日子算是过到头了!”青萍收拾东西要带小孩回娘家去,细苟冲上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青萍倒在地上,小孩子也是哇哇大哭。

细苟饭没吃出门了。青萍爬起来擦干嘴巴里流出的血,抱着孩子挣扎着回娘家去了。

回家后,青萍说要离婚,家里人都支持,细妹也不反对。石大牛找到细苟,也不跟细苟吵,只说青萍要离婚,离定了。细苟说,他不离,坚决不离。石大牛说,那也行,那就只能法院见了,你就等着法院的传票吧。

几天后,细苟怀里揣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来到青萍娘家。他往堂屋一坐,也不说话,脸色阴沉沉的。青萍从房间里出来,看见他冷森森的眼睛,吸了一口凉气,心生恐怖。细苟突然一把抓住青萍的手腕,说:“跟我回去!”

“我不会回去了。”

“你要干什么?”

“我要跟你离婚!”

“我不离。”

“那就上法院。”说着,青萍甩开细苟的手,跑进自己住的天井旁边的厢房,在里边把门拴上了。

细苟用拳头捶门,青萍不开。

听到响动,青萍爸妈从堂屋房间出来了。青萍爸爸问:“你这是干什么?”

细苟冷冷地叫了一句:“爸,妈。”

青萍妈妈说:“以后你也不用叫我们爸妈了,你把青萍也折磨得够了,求你放了她吧!”

细苟说:“想跟我离婚,没那么容易。就算我同意了……”他突然从怀里拔出明晃晃的尖刀,继续说:“那也得问问它同意不同意。”说着,他吐口唾沫在手上,然后在刀上擦起来,擦了一面又擦另一面,手在刀刃上轻轻地滑动。

青萍妈妈吓得往后退,青萍爸爸说:“细苟,你不知道杀人要偿命吗?”

细苟冷笑说:“知道,我的命不值钱。”

青萍爸爸又说:“我劝你不要做犯法的事。”

细苟说:“老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人。”

这时,大牛手握一把短铁铲大吼一声:“你吓唬谁?”

细妹跑出来拦在细苟与大牛之间。

细苟用嘴对着刀尖吹口气,说:“不用吓唬谁。我把话撂在这里,离婚之日,就是家破人亡之时。我说到做到!”

大牛重重地“哼”了一声以表蔑视。

细苟说:“你‘哼’什么?你以为我不敢吗?这把刀子我往自己身上都敢插,还怕捅在别人身上?”

对这种亡命之徒,大牛侧转脸,不理他。

细苟说:“怎么,不相信吗?那我让你们看看。”说着,他坐下,慢慢拉起裤脚,拉过膝盖,露出多毛的大腿。他举起匕首,“刺”的一声尖刀插入了大腿。他面不改色,又把带血的刀拔出。霎时,鲜血飞溅,细苟满脸是血。

细苟的举动把所有的人都吓坏了。细苟大腿上的伤口在大量的流血,腿上、地上都是血糊糊的。细苟把刀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拭几下,又把刀别在腰间。

细妹大叫:“救人哪,救人哪?”周围的邻居跑来,七手八脚把细苟抬起来。有人拉来了一辆板车,大家把细苟抬上板车往卫生院送。青萍听到细妹叫,开门出来了,跟着大家往卫生院跑。在卫生院的所有费用都是细妹付的。

青萍跟细苟又回了家。细苟躺在床上养伤,青萍做饭给他吃,离婚的事不敢提了。

细苟养好了伤下地了,他还是赌博、游荡,不高兴了就打老婆。青萍遍体鳞伤,她痛恨这地狱一般的生活,这种生活何时是个头啊?青萍有时想跟细苟拼了,一命抵一命,但她又没有那种狠心。她设想过几种方法把细苟杀了,出一口恶气。她想过在细苟睡得像头死猪的时候,就用细苟的那边锋利的尖刀插入他的胸口。可是她没那个胆量,手摸着刀自己就会发抖,哪里还有力量插入他的……她还想过烧一盆滚烫的开水,在他睡熟的时候,对着那丑恶的面孔浇下去,听他发出一声哀嚎。可是她敢浇吗?那张面孔既让她痛恨,又让她害怕。并且很可能一盆开水烫不死他,然后自己被他杀死……她还想过老鼠药,集市上很容易买到“毒鼠强”,做一碗面给他吃,放入“毒鼠强”,然后就可以看到他毒性发作,七窍流血。可是她一想到这种恐怖的景象心里还是十分的害怕。她哪一项都不敢做。她还想到了,即使杀了细苟,自己也要抵命,或者坐一辈子牢,那也是完了。如果坚持离婚,从细苟的为人,他是会杀人的。杀不到自己,他就会杀自己家里的人,青萍害怕这种事情出现。日子太苦了,还没有头,活的有什么意思呢?她想到了自杀。

不远处有一条河,河水深且急。一天夜里,青萍悄悄起床,穿好衣服,最后借着月光看看睡着了的孩子。手在孩子的脸上抚摸着,眼泪禁不住掉下来,落在了孩子的额头上。她心里念着:女儿呀,妈妈走啦!她轻轻地开门出去了,走出十几步,忽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又折返回来。她抱起孩子摇晃着,孩子哭得很厉害,好像知道妈妈要离她而去,她用哭声来挽留妈妈。青萍这天夜里一直抱着孩子,没有离开。

又一天,细苟又打了青萍。半夜里,青萍感受得到自己身上一处处的伤在痛。她艰难地爬起床,穿好衣服,从箱子里翻出一条喜欢的纱巾系在脖子上,出门了。她走了几步又停住,仔细听听孩子哭了没有。这次孩子没有哭,她睡得很安静。青萍迟迟没有走开,如果孩子哭了她又会回去。可是半个小时了,孩子还是安安静静的。青萍下决心离开了。

她来到河边。黑暗中,她听到了河水流淌的哗哗声,听到了波浪拍打岸边的轰鸣声。她踏上一块礁石,礁石下边是激流和漩涡。她整整衣服,秋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把纱巾吹得飘起。她忽然想到了飞飞,想起他们一起踢毽子,一起采地木耳,还想起飞飞送给她半瓶肉丸子和酒糟鱼……可这些美好的回忆很快又被细苟狰狞的面孔粗暴的打骂所取代。她万念俱灰,脱下鞋,纵身跃入激流。

她沉入水中,无法呼吸,感觉非常难受。生的本能又使她死劲地蹬腿,让头露出了水面,吸上了一口气。激流把她往下游冲去,她扑打着。也不知冲走了多远,也不知喝了多少水,也不知被水呛了几次,她挣扎着。忽然她的脚着地了,她被冲到了岸边。她爬上岸,她不想死了,她要活着!

秋水冰凉,秋风飒飒,她打着寒颤,赤着脚,沿着河岸继续向下游走去……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她去了九江,找到了表兄。表兄帮她安顿下来,为她在粮食部门找了份临时工做。

大家以为青萍死了,除了在礁石上发现了一双鞋之外,还在下游很远的地方找到了那条纱巾。青萍妈妈哭得呼天抢地,揪住细苟不放。大牛拿把菜刀要砍细苟,被人拉住了。

青萍的小孩由外婆来养。

半年后,表兄来南昌出差帮青萍传了一封信给大牛,当时大牛在南昌开了一家废品收购店。青萍家人知道情况后,悲喜交集。信中叮嘱家人保守秘密,不要让细苟知道她还活着。细妹也知道了这事,她说,她不会告诉细苟。

细苟不久就因为赌博斗殴被劳教两年。青萍让妈妈带女儿去九江住了一个月,但对孩子不敢说自己是妈妈,让孩子叫她阿姨,怕从孩子嘴里暴露了秘密。孩子小,也认不出她是妈妈,只知道有一个阿姨对她非常好。

细苟劳教释放后不久又犯了更重的抢劫罪,被判刑12年。青萍想多看看女儿,所以回了南昌。她冬天卖烧饼,夏天卖凉粉,以此养活自己和孩子……


说着往事,青萍泪水涟涟,方木也为之感叹,深深同情。最后方木鼓励说:“青萍,你再勇敢一点,到监狱去跟细苟办离婚,开始你新的生活。”

青萍摇头说:“他出来以后……”

方木说:“出来以后他也未必真敢杀人,还有政府管着他嘛。这种人不能太怕他,越怕他,他越欺负你。当然以后要小心,不要让他知道你在哪里。”

青萍思考着方木的话。

离开青萍以后,方木想,自己好久没见过飞飞了,哪天有空去碰碰他。


飞飞原来有单位,但单位经营不好,挣不了几个钱,他干脆主动下岗自谋生路。以前他学会了吹小号,参加了一个小乐队,有红白喜事或小店开业,他就去凑凑热闹,赚点外快。逐渐地他从乐队普通一员成了乐队头儿,他的能力越来越发挥了。城乡结合部的农民办婚事喜欢请他们,特别是晚上的闹新房成了农村的一大娱乐。除了逗新郎新娘,乐队也要表演很多节目。飞飞会说多段单口相声,非常逗乐,农民们喜欢听一些带点黄色的段子。飞飞更会表演小丑,来点滑稽戏,同时变个小魔术。飞飞是最受欢迎的,他总是把场面搞得笑声不断。乐队其他成员也都多才多艺,不仅能演奏乐器,还能唱能跳。乐队中打鼓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歌唱得好,经常独唱或与其他队员二重唱。

飞飞最近接了一个业务,某家老人过了,要飞飞的乐队去吹打3天。出价不低,但要求高,吹奏的时间长,中间不能停。飞飞等五人去了,他自己吹小号,其他人的乐器有拉管、圆号、电子琴和打击乐器。

第一天,一直吹哀乐也吹累了,大家心里也有些烦,想来个轻松一点的。于是,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奏起来了,乐曲明快富有活力,乐队每个人的心情也都轻松起来。

谁知办丧事的主人懂音乐,他从灵堂冲出来,冲着乐队挥手大叫:“给我停下,给我停下!”

乐队立刻停了。

主人披麻戴孝,愤怒地说:“你们是在奏哀乐吗?我们一家人哭得悲痛欲绝,你们倒轻松,脸上还有笑容。”

飞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又解释:“我们吹了好长时间的哀乐了,刚换了一个轻松一点的。我们天天干这个,不可能像家属一样那么悲痛,否则我们也活不下去呀。”

主人说:“不悲痛也得装得悲痛一点嘛,我是花了高价钱请你们来的。我家都死人了,跟‘希望的田野’搭不上架嘛,这完全就是两件相背的事嘛。”

飞飞赶紧说:“我们改正,我们改正。”飞飞又指挥大家继续奏哀乐。主人忿忿不平地离开了。

第二天,飞飞他们又吹打了好久,累了就轮着休息。中间也吹了些其他的曲子,大都是舒缓低沉的。最后他们演奏起了电影《铁道游击队》中的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这是一首有山东民歌风味的曲子,开始和结尾都是缓慢抒情的。

丧事主人又听出毛病了,他冲出灵堂,对乐队大吼:“你们都给我们演奏什么曲子?你们是在咒我们吗?‘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你们说,这里谁是鬼子?还有‘就像钢刀插入敌胸膛’,你们是把钢刀插入了我们这些死者家属的胸膛!你们越搞越不像话了。”

飞飞不敢辩解,忙赔礼:“对不起,对不起!”

主人说:“对不起就完啦?你们走吧,不要你们了。”

已经这样了,飞飞说:“那行,我们吹打两天了,给我们结两天的钱吧!”

主人气呼呼地说:“你们还想要钱?”

飞飞说:“这两天我们也很辛苦嘛!”

主人说:“没要你们精神赔偿就不错了,滚吧!”

乐队的人不干了,说不给钱不行。里面又冲出一帮家属,两边人扭打在一起……

星期天,方木来到飞飞家。飞飞结婚以后,同老婆在外边租了个屋子住。方木碰到了飞飞,飞飞头上正包着白纱布。方木问飞飞怎么了,飞飞说了打架的情况。最后,飞飞说:“真倒霉,钱没挣着,还挨了打。”

方木听着忍不住笑了,说:“你们也不该乱演奏。”

飞飞说:“以前这些曲子不是没演奏过,别人都不计较。谁知这家伙这么较真。”

方木看飞飞住的屋子,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要找个坐的地方或写字的地方都不容易。方木说:“你两口子怎么活的,屋子也该收拾收拾呀。”

飞飞不满地说:“别提了,我这老婆绝对的懒。为什么我们搬出来了,就是由于她太懒,我妈看不惯,两人会吵架。”

方木说:“那你勤快一点嘛。”

飞飞说:“我也不是勤快人。在外边混已经挺累的,回到家里我也不想做事。”

方木问:“你小孩在哪儿?”

飞飞说:“由我丈母娘带着。我这里不常生火,我老婆常去她娘家混饭吃,我也常去我父母家混吃。”

方木又问:“这里只是个睡觉的地方?”

飞飞说:“差不多吧。有时候我妈还过来帮整理一下。”

方木说:“你妈还是对你们放心不下。”

飞飞说:“那肯定的。有一次我妈在这里收拾了一下,发现洗衣机里泡着几件脏衣服,水都变黑了,变臭了,衣服至少泡了半个月。我妈还发现一个茶杯,里面有茶叶和水,可面上长了厚厚的一层白毛了。这都是我那懒婆娘做的事。”

真是懒得够典型的,令人忍俊不禁。

说曹操曹操就到,飞飞的老婆胡冰恰好来了,还听到了飞飞的抱怨。胡冰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脱下高跟鞋对着飞飞就扔过去,飞飞脑袋一偏,躲过去了。胡冰一只脚穿着高跟鞋,一只脚无鞋,就这么一高一低摇摆着冲向飞飞,两人扭打在一起。方木赶紧起身把他们拉开了。

飞飞无奈地对方木说:“你看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嘛!在外边我挨了人家的打,回家还要挨她的打。我太失败了!”

胡冰凶巴巴地说:“谁要你在外人面前嚼舌头根子。说我懒,家里的事就该我做吗?洗衣机里的衣服你为什么不洗?茶缸里的茶叶你为什么不倒掉?”

飞飞说:“我不是天天在外边忙吗?”

胡冰说:“你忙能多赚点钱也行,干脆请个保姆不就行啦。”

飞飞说:“你以为我赚钱很容易呀?能捡到钱哪?”

胡冰说:“我赚钱更不容易。我一上班就闻那种橡胶味,难过不难过?回家我还有好心情做事情吗?”

胡冰是橡胶厂的工人,方木知道,那种橡胶味确实难闻。

飞飞说:“受不了你就别干了。”

胡冰说:“那可是个国营单位,是铁饭碗。你有本事给我换一个也是铁饭碗的单位,我就不干了。”

飞飞说:“我要有那本事,能把自己的铁饭碗也丢了吗?”

方木劝解双方:“你们两个不要吵,有事要好好商量。你们都有难处,应该互相体谅对方,家里的事两人一起做嘛。”

关于青萍的事,方木没有告诉飞飞。


青萍让妈妈带女儿来了,三人挤住在她租的小屋。

女儿叫小英。从小外婆和周围的人就告诉她,妈妈没了,妈妈死了。当她与小朋友吵架时,时常听到他们骂她是没妈的孩子。她看过乡下办丧事,知道人死了是怎么一回事。有一个“阿姨”对她特别好,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可外婆总是告诉她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个“阿姨”,什么都不能说。

女儿再过一个月就要上学了,以后要见女儿只能在寒暑假里,青萍想同女儿在一起多一些时间。当初她离开时,女儿还不满两岁,正在牙牙学语,刚能清晰地喊妈妈,她还没听够哇!现在,明明自己就是妈妈,为了守住秘密,却要女儿喊她“阿姨”,她心里万分地酸楚。

女儿来了,青萍天天买好菜,肉哇鱼呀,变着花样吃。小英还很喜欢吃她做的凉粉。平时,小英同外婆一起睡,来“阿姨”这里后,“阿姨”要小英同她一起睡。天气热,有蚊子咬,睡不着时,“阿姨”就坐在她旁边用蒲扇为她扇风。

青萍特意跑了一次书店,她想教女儿认字,她买了一本《幼儿识字》,里面有图有字。别人家的孩子上学前大都进过幼儿园,能认一些字,小英没进过幼儿园,也没人教她认字。青萍想要女儿上学前也能认一些字,不要比其他小朋友差太多。

青萍教女儿认字从“一二三四”开始,每天认几个。可当她教到“妈妈”两个字时,她教女儿念了三遍“妈妈”后,自己泪珠就簌簌地往下落。小英看到“阿姨”流眼泪,好奇地问:“阿姨,你为什么哭哇?”

青萍问:“你知道‘妈妈’是什么吗?”

小英指着图说:“是一个人。”

青萍又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英摇头说:“不知道。”

青萍说:“‘妈妈’是世上对你最好的那个人。”

小英难以懂得这话中的意思。

夜里,小英睡着了,青萍对妈妈说:“妈,我决定了,我要告诉小英,我是她妈妈。”

妈妈说:“你不怕……”

青萍说:“我不能再怕了,我也该挺起腰来活着,过些日子我到监狱去跟他办离婚。”

第二天,青萍又教小英认字,首先复习昨天学过的字。青萍指着“妈妈”二字问小英:“这两个字怎么念?”

“妈妈。”小英念出声。

“再念一遍!”

“妈妈。”

“再念一遍!”

“妈——妈——”

青萍眼泪又“哗”地流下来了,她紧紧抱住小英。小英不知道出什么事了,问:“阿姨,你又怎么啦?”

青萍松开小英,两只手抓住小英的小手,面对面说:“我不是你阿姨,我是你妈妈!”

小英慌乱了,眼神和面部表情都是慌乱的。她摇头说:“不,你是阿姨,你不是妈妈。”

青萍摇着小英的手说:“我是妈妈,我是妈妈!小英,你叫我妈妈呀,叫我妈妈呀!”

青萍露出恳求的目光。

小英没有叫出妈妈,却大声地哭起来了:“我妈妈没了,我妈妈死了!”

青萍泪水滚滚:“你妈妈没死,你妈妈又活回来了!”

小英哭着摇头说:“人死了是活不回来的。”

外婆过来说:“小英哪,她真是你的妈妈呀,她是你的亲妈妈!她是最爱你的人哪!好孩子,快叫妈妈,叫妈妈!”

小英没有叫过妈妈,嘴巴动了半天,叫不出口。

青萍的心在流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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