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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认识李师傅

方木年级中三个班去扬子洲农场参加劳动半个月。

扬子洲把赣江分成两股,要去扬子洲得过赣江大桥。同学们背着铺盖卷,坐卡车来到了扬子洲农场。

开始,同学们被安排在一个大礼堂里住宿。台上、台下都很大,台上住女同学,台下住男同学,全是地铺,中间用幕布隔开。

黄昏时,在江边的大堤上会出现好多的癞蛤蟆,这些癞蛤蟆皮肤粗糙,长着大大小小的疙瘩,内有毒腺,让人感觉恶心、可怕。有顽皮的同学弄来一个原来装化肥的口袋,戴着手套,捡了几十只癞蛤蟆。

来农场的第一天晚上,同学们正要就寝,忽然电灯总闸关了,一片漆黑。紧接着女同学们发出了令人恐惧的惊叫。几十只癞蛤蟆从撩起的幕布下飞进了女同学的被窝,在她们床铺上来回乱跳,有时还会蹦到她们的手上、身上和脸上。女同学打开手电,吓得来回躲闪,发出一声声的尖叫。手电光胡乱跳跃,癞蛤蟆也在惊恐地叫着,和女生尖叫混在一起,这一切不知该叫什么交响曲。

折腾了好长时间,在男同学的帮助下,总算把癞蛤蟆清掉了。可许多女同学再也不敢睡觉了。有的还在那里哭: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怎么活哟,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第二天,就在礼堂开会,要揪出肇事者。

学校领导在台上训话:“这纯粹就是流氓嘛,谁做的,站出来!怎么敢做不敢当了?看看你们都多大年纪了,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

校领导气得直跺脚。

校领导讲话,男同学大都坐在地铺上,可有几个同学是半躺在地铺上。他看着很不顺眼,命令他们坐直,可是没有用。校领导让旁边的老师把他们拉起来。一女老师过来问为什么不坐起来,一人说,他也被癞蛤蟆吓坏了,扭了腰,起不来了。女老师知道他说的是鬼话,再次命令他起来。他却说:老师,你拉我一把吧!无奈女老师上前拉他一把,老师的脸都憋红了,可哪里拉得动!全体同学都在看着这种僵持的局面,心里都在偷偷地笑。

当时全国正在搞“批林批孔”,孔夫子被叫成孔老二,没有任何的尊敬可言,更多的是轻蔑。在此之前出了个白卷英雄张铁生,紧接着又出了个反对“师道尊严”的小学生黄帅,至此老师的威信在学校已经是扫地了。在方木班上,多次发生学生同老师扭打在一起的情况。一般都是由于某学生在课堂上捣乱,使老师没法上课。然后,老师请学生出教室,学生就是不出,并继续捣乱,最后同老师发生扭打。

校领导和老师也意识到管不了这些学生,没办法,只能少管点,追查癞蛤蟆的事也是有上文没下文。最后决定几个班分开住在几个地方,可能事情会少些。方木班住到一个仓库去了。


劳动开始了,在大田边,有两人来到了方木小组,一个像是农场小领导,另一个是约40岁的老农。小领导指着老农对同学们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老李,你们可以叫他老李或李师傅。”

李师傅摘下草帽对大家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李师傅瘦瘦的、黑黑的。

小领导继续说:“以后你们就跟老李在大田劳动,当然工作是比较辛苦的。你们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可以跟老李提,也可以找我提,我姓张。好吧,你们开始劳动吧!”

张领导走了。

李师傅对大家说:“这几天我们的工作都是耘禾。”

李师傅脱掉鞋,打赤脚走到田里,手指着苗和草说:“大家认清楚,这个是苗,那个是草,不要搞错了。大家看我做,看见草,就用脚把它的叶子全部踩到泥巴里去。不把草除掉,草就会同苗争夺养分和阳光,影响稻谷产量。”

同学们都打赤脚下到了水田里,大家一字排开。

不久,两位女同学就惊叫起来:“妈呀,这什么东西呀?吓死我了!”

李师傅走近女同学:“不要怕,不要怕,那是蚂蟥,我们每天都要被蚂蟥叮的,没关系的。千万不要使劲拉它,那样只会吸得更紧,如果把蚂蟥拉断了,它的口器就会留在伤口里,很容易感染。不要紧张,我教你,你用手指在它的吸盘附近敲,振动会使它松口。”

女同学照李师傅的话做,蚂蟥脱掉了,但伤口还在流血。李师傅让她们歇一下,去用清水洗一下伤口,又掏出一个小瓶和几支棉签,说:“我知道今天会有这样的事,这小瓶装的是碘酒,清洗伤口后搽一搽,消消毒。”

方木小腿也爬上了蚂蟥,方木拍拍,蚂蟥掉了,伤口也流血,方木没管它,继续耘禾。


方木小组跟着李师傅工作了几天。李师傅很少说话,除了劳动的事,他不会跟同学们谈其他的。一次田间休息,方木问:“李师傅,现在水稻生长处在什么期?”

“分蘖期。”

“能看到分蘖吗?”

“能看到。”

“李师傅,你能不能指给我看看?”

李师傅有点好奇地看着方木:“你有兴趣?”

“有兴趣。农业栽培技术我看过一点,理论上有点了解,但我更想看到一点实际的。”

“好,我指给你看。”李师傅选了一株长势较好的苗,轻轻地拔出来,又小心地去掉泥土,“你看,这些就是分蘖,这是一次分蘖,这是二次分蘖,这是低位分蘖,这是高位分蘖,低位分蘖大都是有效分蘖,高位分蘖很可能是无效分蘖。分蘖期是决定每亩穗数的关键时期,对产量影响很大。”

方木看清了,不时地点头。方木想,李师傅虽然说话少,但肚子里有货。方木正好借机请教,以解疑难:“李师傅,我看过杂交水稻的报道,但对‘杂交优势’、‘三系法’不太理解,你能给我讲讲吗?”

李师傅仔细地端详着身边的小伙子:“你关心杂交水稻?”

“是的,我认为这个课题对国家、对世界都是很有意义的,它可能解决很多人的吃饭问题,它可能就是人类的福音。”

“你能站在这样的高度看问题,小伙子,不简单!”

李师傅接着讲起“杂交优势”、“杂种第二代的分离和退化”、“海南‘野败’的发现”、“雄性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复系的三系配套”等等,李师傅娓娓道来,方木听得津津有味。

李师傅又说:“杂交产生优势是生物界普遍存在的现象,在人类就有许多的反映。你注意到没有,所谓亲上亲的表兄妹结婚,他们的孩子容易先天不足。”

是的,方木注意过这个问题。方木有一亲戚是表兄妹结婚,三孩子中有一个先天肢体残疾;方木巷子里有一邻居,由于挑水常会碰见,他家三个孩子先天都有些问题,听说父母是表兄妹。

李师傅又举一例:“明朝时,日本人对中国沿海进行侵扰,我们称日本海盗为倭寇,戚继光就是最著名的抗倭英雄。从‘倭’字构成看,古代日本人个子不高,低于中国人。以前,日本近亲结婚很频繁,经常是同一个村子里的血缘比较近的青年男女发生婚配。日本明治维新以后,从封建社会过渡到了君主立宪制的资本主义社会,提倡学习西方社会文化及习惯,发展近代教育,引进西方科学思想和技术。在婚姻制度上也改革了,比如禁止近亲结婚,鼓励女子嫁到外县去。这些措施起了作用,到抗战的时候,日本人的身高已不低于中国人,中国军人对日本军人在格斗上已无优势。”

李师傅的生动举例让方木至今不忘。


以后方木和李师傅走得很近,方木有提不完的问题,李师傅有循循善诱的解答。李师傅性格似乎也变了,从原来的很少说话变得滔滔不绝,原来黑瘦的脸上也变得放了光了,破草帽甩一边了。乍一看,李师傅就是老农;可再仔细看,李师傅不像老农,是个饱学之士,透出才俊之气。

一次,方木请教“基因”,李师傅详细讲解孟德尔的豌豆杂交实验,讲了显性基因、隐性基因,讲了基因的分离定律和自由组合定律。李师傅特意带来了纸和笔,和方木一起坐在田埂上。笔在纸上画着,李师傅边画边讲,眉飞色舞。

最后,李师傅问方木:“你懂ABO血型吗?”

“不懂。”方木回答。

“我给你一讲你就懂了。”李师傅又用笔在纸上画着,“人的血型可分为A型、B型、AB型和O型这四种血型。血型是由基因决定的,人的每个基因一半来自父亲,一半来自母亲……”

李师傅讲了很多,最后问:“方木,懂了吗?”

“懂了!”方木点头,感觉世界真奇妙!

二十年以后,方木作为代理人帮助亲戚打了一场官司,利用血型知识胜诉了。


又是一次田间休息,方木请教“基因载体”,李师傅又掏出纸笔,讲“细胞核”、“细胞核中的染色体”、“DNA双螺旋结构”、“碱基配对原则”等等。

李师傅问:“学过有机化学吗?”

“正在学。”方木回答。

“那就行,”李师傅画出了一个美妙的DNA双螺旋,“每一条染色体只有一个DNA分子,基因是具有遗传效应的DNA片段。每个DNA分子上有很多个基因,每个基因中又可以含有成百上千个脱氧核苷酸,不同基因的碱基顺序不同,不同基因含有不同的遗传信息。”

李师傅继续说:“人的体细胞中有23对染色体,其中一对是性染色体,决定了人的性别。女性的一对性染色体是同型的,用XX表示;男性的一对性染色体是异型的,用XY表示。”

方木说:“李师傅,你说的我基本懂了。你能不能把你手上的纸留给我?我好更仔细地研究一下。”

“可以可以,”李师傅把几张纸递给方木。

“李师傅,”方木有些感慨地说,“我要向你学习,以后我不论是做工人还是做农民,我都要做一个像你一样的有知识的人。”

李师傅笑了,但笑的背后意味深长,方木没看出来。


一天上午,大家不干活,参加劳动的全体师生与农场职工联合举行一场“批林批孔”大会。学生代表、教师代表和农场职工代表约七、八个人上台念了批判稿。这种稿子有基本固定的模式和套话,大都是从报纸或学习材料上抄录再拼接而成,所以听起来一般都不新鲜。

有一篇例外,方木听得有点新鲜,不知是抄的,还是发言人有与众不同的“悟性”。发言人对孔子说的“苛政猛于虎”、“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进行了剖析和批判。

发言人说:孔老二所谓的“苛政”指的是当时代表先进生产力的地主阶级政权,所以“苛政猛于虎”是对先进势力的攻击。孔老二希望的“施仁政”实质是要求对“复辟势力”宽容并手下留情,但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发言人还说:孔老二说“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这暴露了他为复辟奴隶制社会而不择手段且坏事做尽。

下午田间休息时,方木问李师傅:“我知道,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引用了孔子的话‘苛政猛于虎’来抒发感慨。李师傅,孔子说这话好像是有一个故事吧?”

李师傅笑而不答。

当旁边没有别人时,李师傅才对方木说:“确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记载在《礼记》上。故事说:孔子路过泰山,见一妇人在坟前痛哭。孔子问:你有很伤心的事吧?妇人说:我的公公被老虎吃了,我的丈夫也被老虎吃了,现在我的儿子也被老虎吃了!孔子又问:那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妇人回答:这里无苛政。孔子由此感叹:苛政猛于虎!”

听到这个故事,方木也心里生出极大的同情和愤恨,说:

“在这里,孔子深深同情百姓的苦难而痛恨苛政,这不是一种善良的情怀吗,怎么能批判呢?上午的批判太牵强了,不通吧?”

“狗屁不通!”李师傅说得很肯定。

“还有,”方木又说,“我在《大学》里看到了‘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这句话。当时的意思是君子做事情总是竭尽全力,并非现在的贬义用法。这好像也不该批判吧?”

“一笑了之。”李师傅摇摇头,又说,“中华文化中,孔孟思想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其中有很多是精华。没有这些文化,中华民族就不能称之为中华民族。”

方木点头同意。

最后,李师傅又轻声对方木说:“今天我们的谈话,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方木虽点头,但心里有些疑惑。


过一天的晚上,班长赵斌找到方木要单独谈一次话,谈话之前方木心里就在打鼓,是不是出什么事啦?

班长问:“方木,最近劳动有收获吗?”

“收获很大!”

“什么收获?”

“从李师傅那里学到了很多知识。”

“你知道老李是什么人吗?”

“不是农场工人吗?”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我知道什么呀?”

“他是右派。”

“啊!”方木吃了一惊,“没人告诉我呀!”

“你自己就觉察不到吗?他和其他人一样吗?”

“我没去想过这事。”

“你脑子里应该多一根弦。”

“什么弦?”

“阶级斗争这根弦。”班长说,“农场职工有反映,同学们也有反映,你和老李关系不正常。”

“我只是请教李师傅生物学问题。”

“你就没有受到他的坏影响吗?”

“不会,李师傅人蛮好的。”

“看看,你立场已经变了。他是个右派,属于敌我矛盾,你还说他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没看出他哪里坏。”

“人坏会写在脸上吗?是坏在心里。”

“我该怎么办?”

“你自己想,大家都看着你。”

这天夜里方木没睡好,方木对右派没有特别不好的印象,方木有个走往较多的表舅也是右派。表舅参加了“抗美援朝”,打过仗,负过伤,从朝鲜战场上回来时是个连长。对转业安排的工作,他不满意。他写了一封信给省领导,发泄了他的不满,并在信封上把省领导邵式平写成邵不平。可能有些话偏激,57年被打成右派,后来又下放回到乡下老家,吃尽了苦头。


第二天田间休息时,方木和李师傅都有些尴尬。头晚,张领导也找李师傅谈话了。李师傅的那顶破草帽又戴上了,遮住了快半个脸,在那里打瞌睡。方木也不敢再问问题了。其他同学都离开的时候,方木才轻声问:“李师傅,你以前是哪儿的?”

“我是大学教师。”

“哦!”方木想,怪不得李师傅这么有学问,“那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

“十几年了。”


方木被调到另一个组劳动了。

转眼半个月的劳动结束了,走前,方木想同李师傅告别一下。方木知道李师傅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小平房,好像他还没成家,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在平房前斗煤球炉(生火)。

离开农场的头天晚上,方木拿着手电,朝李师傅住宿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感觉有人在后边跟着。方木假装解手进了厕所,然后从厕所出来直接回去,路上果真碰到一个男同学,这位男同学可能是在班长的授意下来监视方木。

方木回到住宿的仓库,没再出去。他想,晚上去,有点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样子,就是心里没鬼也像是有鬼。


一夜过去。一大早,大家打好背包,然后提着背包到一个地方等汽车。等汽车的地方离李师傅家不远,看得到李师傅正在生火。方木扔下背包,朝李师傅走去。

李师傅正弓着腰,手里拿着一把破扇子,在那扇炉子。手抓过煤球,脏兮兮的,手又碰到了脸上,脸上有黑道道。

方木在远处就叫了一声“李师傅”,李师傅身体微微有些震动。方木再走近几步,轻轻地叫了一声“李老师”。李老师慢慢直起腰,转过身体,面部肌肉有些抽动,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他眼睛里有眼泪,不知是烟熏的还是……

他看着方木,点点头说:“要走啦?”

“是,我来向你告别。”方木说,“李老师,你教了我那么多知识,我非常感谢你!”

“我也感谢你,”李老师激动地说,“这些天,我很快乐,感觉我还有用。你愿意学,我愿意教,这也是我们的一段师生缘分。方木啊,你是个聪明、有志气的小伙子,我相信你会有出息的。知识就是力量,知识会有用的,一定会有用的!”

方木心里有一种冲动,想紧紧握住李老师的手,尽管他手上都是煤球灰,脏兮兮的。可是理智又告诉他,背后有眼睛盯着,旁边也有眼睛盯着,不要给自己惹祸,也是不给李老师惹祸。方木不敢看李老师的脸,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只说了一句:“李老师,我不会忘记你!”

随即,方木向李老师鞠了一个躬,毅然转身而去。

眼泪已在方木眼眶滚动,方木命令自己忍住,不要去擦眼泪,不要让眼泪流下来,要流就往心里流吧!

五年后,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不久,方木从广播里听到给右派摘帽的消息。方木首先想到了李老师,为李老师的新生感到无比的欣慰,也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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