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班又整班进入高中，班长还是赵斌。当时，学制缩短了，高中读两年。
重新排座位，方木与葛风阳同桌。方木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掠过一阵惊喜，像火花四溅，像脉冲光电，犹吹皱一池春水，如惊起一滩鸥鹭，好一番从未有过的体验。
葛风阳是个漂亮、爱学习的姑娘，一直担任班上的学习委员。以前方木被批斗时，有的女同学声色俱厉，而她不同。还没开始批判，她自己就两颊飞红，言辞也比较柔和、中肯，给方木一种亲切之感。方木对班长有些怕，但对葛风阳没有任何害怕的感觉，倒是喜欢她的批判，接受批判的同时，还可以欣赏一下她的风采。葛风阳同方木经常同一个组，她看方木老犯错误、老挨批斗，有时会劝方木不要做那些犯错的事。如果是别人，方木可能不听劝，但她的话，方木听得进，会照她说的办。
同班长相比，葛风阳身段没有那么英气，多了一份柔弱；表情没有那么冷俊，多了一份羞涩；眼睛没有那么犀利，多了一份温情；言语没有那么激昂，多了一份亲切。
与葛风阳同桌，方木心情每天都很愉悦。
方木想多看一眼葛风阳，
目光却不敢停在她身上，
或者装作不经意的一瞥，
或者去感知的只是余光。
当时，男女界限很重，基本不说话，男女生搭配坐，课堂纪律会比较好。男女学生之间发生恋情，会被人议论，是不光彩的事，是件丢脸的事。
方木和葛风阳在学习上有点话说。方木从初中开始，已有广泛兴趣，文科、理科、下棋、唱歌，都是他的爱好。高一时，学校开始抓教学质量，举行过数学竞赛、物理竞赛，但又不敢走太远，竞赛方式有点怪。数学竞赛是把题目用大字报贴在走廊上，考生第二天交卷。方木晚上做题，第二天交出了竞赛题解答。方木得了数学竞赛第一名。物理竞赛是集体赛，每班四名同学，方木班选手中有方木和葛风阳，方式是规定时间内四人商量解题。方木班得了第一名，四人都得了奖状。葛风阳知道贡献最大的是方木，方木使用大学《理论力学》的方法解出了一道难题。当时方木自学了谈开孚老师编著的《理论力学》上册。恢复高考后，方木成了哈尔滨工业大学的77级大学生，正好谈老师教他《理论力学》，方木向谈老师请教了许多问题。
方木希望有机会同葛风阳单独在一起。
打扫班级卫生方木和葛风阳没在同一天。那天葛风阳等四人值日，有一人没来上学。下午放学时，方木故意留一本书在书桌里。葛风阳等人开始打扫时，方木又返回来了。葛风阳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落了一本书在这里，”方木找着书，好像要走，却故意问，“你们怎么三个人值日？”
“病了一个。”
“那我帮你们一起做吧！”
大家都说欢迎。
扫地、擦桌子、擦黑板，另二同学手头上的事做完了，方木故意做慢一点，所以手上还在做。他对另二同学说：“你们先走吧！”
剩下方木和葛风阳，他们做完最后一点，锁好教室，一同回家，他们同一段路。
回家路上，方木想同葛风阳说话，却一时无话可说，两人默默地走着。
憋了半天，方木憋出一句：“你喜欢吃红薯吗？”
“一般，不特别喜欢。”葛风阳心想，他怎么问这么一个问题。
“用煤球灰煨的红薯最好吃了，我家有红薯，我给你煨一个带来好吗？”
葛风阳笑了：“不用，不用，谢谢你。”
方木想献殷勤没献成。方木又说：“你喜欢什么？”
“你说的是——”
“哦，我是问你的爱好。”
“我喜欢看小说。”
“我也喜欢。”
“早知道，不喜欢你还会去偷书哇？”葛风阳又说，“我知道你爱好很多，你还有我不知道的爱好吗？”
“有哇。”
“说一个给我听听！“
“我爱做梦！”
“做什么梦？”
“白日梦。”
葛风阳又笑了：“你这人真好玩呢，白天怎么做梦啊?”
“就是瞎想，海阔天空地乱想。”
“那你将来会是个幻想家。”
走到一个路口，该是方木和葛风阳分手的地方，方木却继续陪葛风阳走。葛风阳说：“你得往那边走哇？”
“到前面再拐一样。”
葛风阳知道到前面再拐要走回头路，葛风阳抿着嘴笑，两颊绯红。两人再没说话。
葛风阳找方木讨论问题，方木很乐意！有时葛风阳也帮助方木，或提建议。
一次，学校要演出，方木班又排了个大合唱节目，着装还是白衬衣、蓝裤子。葛风阳记得上次大合唱方木穿了条破裤子挨老师骂了。葛风阳问方木：“你现在有蓝裤子吗？”
“没有，我去借。”方木说。
“上次你不就是借了一条破裤子吗？”葛风阳说，“我帮你借一条新裤子吧！”
方木点头。方木想，她愿意帮就让她帮。方木心里偷着乐。
果然，葛风阳借来了新裤子。方木问：“你跟谁借的？”
“跟邻居借的。”
可演出这天，方木把裤子弄脏了。方木要自己洗干净后再给葛风阳，葛风阳说不用不用，她会洗干净还给人家。
又一次，做物理题。方木认为老师的方法有问题。方木在作业本上写了一页多，阐明自己的方法，指出老师的方法错误。其中，除了图形、式子，还有不少文字。葛风阳看后，觉得文字不妥，她说：“方木，不要这样做，不管你是对的还是错的，这样都会伤害老师。你应该去老师办公室向老师请教，同老师探讨，心平气和地说出你的意见，保持对老师的尊重。”
葛风阳的话提醒了方木，使他认识到自己还是个“愣头青”，太冲，做事情还不懂得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在这点上，葛风阳比自己成熟，更有人情味。方木接受了葛风阳的意见，把作业本上的两张纸撕掉了，直接去老师的办公室虚心请教。
学校开运动会，方木参加了5000米的长跑项目。方木敢于参加这个项目，是由于平时坚持锻炼。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步，绕环行路一圈约20里，回家时，天就亮了，他再举石锁、甩石锁，有时再同邻居一起举举杠铃。方木从脸上看是瘦削的，但胳膊、胸部、大腿肌肉是比较发达的。
比赛开始了，约有20名同学参加了这个项目。出乎预料之外，方木难以适应这种比赛。一开始，大家就跑得太快，以至于气都喘不上来，同平时控制节奏的跑步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是人生第一次消耗体力达到了极限，太难受了！有一半同学中途退出了比赛。方木也想退出，但每次跑过方木班时，同学们的“加油”声又激励他坚持下来，他仿佛从“加油”声中能分辨出葛风阳的声音，仿佛感知到了葛风阳手的挥动和面部表情。他坚持住，忍受住整个身体火烧火燎一般的痛苦。他跑完了全程，却是最后一名——第十名。他本想为班里争点荣誉，得个一分半分，但没能如愿。
跑过终点线，方木近乎晕厥。他双膝跪在了草地上，双手支撑着身体，口里“哇”的一声吐出了一滩暗红色的液体，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从眼角滴落。
葛风阳从远处跑来，看见方木还在呕吐，又看见地上一滩暗红色的液体，焦急地叫唤：“方木，方木，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她用手在方木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方木感受着这轻轻的拍打，既有点像母亲的抚慰，又有所不同，含有方木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里期待着的成分。这轻轻的拍打，像冬日的暖阳，晒在背上；像春日的和风，吹在脸上；像夏日的冷饮，爽在身上；像秋日的果实，甜在心上。
方木气喘匀了，他使劲站了起来，摇晃着向班上走去。葛风阳说：“方木，你行吗？要我扶住你吗？”方木笑笑，说：“不用，我没事了！”其实方木心里何尝不想葛风阳扶一下他，但在同学们面前，他不敢。
方木心里有葛风阳，但又不敢表露出来，眼神透露的信息太微弱，内心的活动又被包裹。方木想让葛风阳知道自己的心思，又怕葛风阳知道自己的心思，非常的矛盾哪！这是一场内心的煎熬。为什么怕呢？最怕葛风阳直接的否定，对方木来说，那是美好梦想的破灭，几乎等于世界末日的来临。即使世界末日不可避免，方木希望它晚一天来到。也可能葛风阳内心不否定，但周围环境的压力使她不敢响应，使她为难。如果那样，还不如保持现状，留下一份雨也濛濛、雾也濛濛。
方木左思右想，鼓起勇气，决定试探一下葛风阳。
从小学开始，男女同桌经常在桌子中央画一道“三八线”，那是男女界限，双方不许越界。到了高中，当然不会这样，但心里的“三八线”还是存在的。葛风阳写字时，右肘容易突破“三八线”。当时是夏天，南方人穿的是短袖衣衫。方木用左肘轻轻触碰葛风阳右肘，方木装作是不经意的，并且在心里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是你首先突破了“三八线”，即使你感觉到了我的行为，并对我不满，我顶你回去也没什么错，你也不能怪我，不能说我是在“耍流氓”。每次触碰，方木心里都像过电一样。
如此试探多次，方木该做评估了。
首先，多次试探表明，方木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这是一个遗憾。如果方木触碰葛风阳时，葛风阳不退反上，那就有戏了，那就是给方木一个鼓励的信号，方木可以从中解读出许多信息，立刻会信心大增。可惜事不如愿，这种情况没有发生。那事情是不是很糟呢？也不要太悲观。至少葛风阳没有显示出敏感的避让，她写字时仍然是右胳膊一横，右肘又突破了“三八线”。即使方木不再用肘去触碰葛风阳，但看到葛风阳突破“三八线”的右肘，心里仍然很高兴，这至少说明葛风阳不防范他。这也算是从不好的信息中提炼出来的一个好信息。
方木暗恋葛风阳好多年，他们都经历了上山下乡，当他们都成为77级大学生后，他们才相恋、相爱了。方木问葛风阳“三八线”上的往事，葛风阳说，当时有点感觉，感觉方木有点怪怪的，但又把握不清。在信息量不够充分的情况下，葛风阳采取的策略是不做反应。
葛风阳的不做反应，让方木深深地迷茫。
进入高二，深秋。一天上午，方木学校全校学生走出校门，来到大街上。大街两旁站满了人，锣鼓、高音喇叭齐响，写有标语口号的横幅、竖条在秋风中飘扬：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战天斗地，改造山河！”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这是全市欢送比方木高一年级的同学上山下乡，卡车马上就要载着成千上万的戴着大红花的年轻人过来。
高音喇叭里响起了歌曲《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要对你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葛风阳和方木站在一起。在这浓浓的氛围中，心中却不一定与此协调。葛风阳问方木：“方木，毕业后你去哪里？”
“下乡。你呢？”
“我父母不想要我下乡。”
“你自己怎么想？”
“我听父母的。”
“可不下乡能做什么呢？”当时的情况基本上是不下乡就只能在家吃闲饭。
“我也不知道。本指望恢复高考，张铁生的一张白卷把这条路给堵了。”
“是啊，我本来也指望走这条路。”
“要是有这条路，也许我们能一起上大学。”
葛风阳眼睛忽然有点红了，说：“方木，我们同学多少年啦？”
“从小学就是同学。”
“可以后就各走各的路啦！”
方木有些悲伤地看着葛风阳。葛风阳又说：“方木，你说学习有用吗？”
“有用！”方木说得很坚定。
“用在哪儿呢？”
“不管用没用上，至少内心充实、快乐！”
葛风阳看着方木，钦佩他的坚定、好学。
游行队伍过来了，锣鼓声、鞭炮声震耳欲聋。车上有些年轻人非常活跃、非常兴奋，一直举手向大家挥手致意，遇见熟人还大声叫唤。也有些年轻人沉默不语，面部表情与胸前的大红花并不相映，似乎就开始为将来要走的路忧虑。
街道两旁站满了人，除了紧跟着也要下乡的学生外，还有车上年轻人的兄弟姐妹，朋友邻居，还有他们的爹娘。
上山下乡的宣传、动员工作开始在方木年级展开了。
班长赵斌积极做同学们的思想工作。
赵斌不只是方木班的班长，还作为学生代表，是方木所在中学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还是市红卫兵代表大会的常委。
作为全市的红卫兵头头，是做口头革命派，还是做实际行动派，也在考验着她。
一天夜里，她对父母说出她的决定：“爸爸、妈妈，我决定高中毕业后到农村去，在那里努力干出一番事业。”
赵斌妈妈阻止她，说：“你哥哥已经上山下乡了，你可以留在城里，为什么非要下去呢？”
“哥哥革命不能代替我革命，生长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每个人都应该投入到革命的大熔炉中去。”
赵斌妈妈看女儿这样冲动，心里急呀：“你还小，没见过世面，农村苦哇！”
“正是由于农村艰苦，才需要年轻人去改天换地。”
赵斌爸爸看着女儿，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做好了吃大苦的准备吗？”
“做好了，”赵斌点头，“我什么苦都不怕！”
“人生的道路要自己去选择，你老爸当年就是冒着枪林弹雨过来的，至今身上还有几块弹片。人只要有志气，有毅力，不怕苦，在哪都能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
赵斌抱住父亲，激动地说：“爸爸，谢谢你支持我，我一定不辜负您！”
赵斌爸爸又说：“我还希望你政治上成熟起来，遇事多想一想，自己心里要有个是非，不要只跟着别人转。”
赵斌记下了父亲的话，但还不能深刻理解。
赵斌激动地连夜写了一份上山下乡的决心书。
赵斌把决心书交到了学校，学校又把它交到了上级。上级很欣赏，要利用这件事推动全市的上山下乡运动。
上级找来赵斌和学校领导，要赵斌把决心书写在大红纸上，再让班上同学签名，再敲锣打鼓送决心书到市革命委员会。
赵斌如此照办了，产生了轰动效应。全市许多地方，特别是学校，都贴出了标语：“向赵斌等同学学习，上山下乡干革命！”
方木班几乎所有同学都在决心书上签了名，包括葛风阳。其实，签名的人中有一半是不想下乡的。校领导来做思想工作，说签不签名表明的是思想和立场，而是否下乡领导不会因为签了名就逼你下乡。确实是这样，领导要的是影响，是轰动效应。
签名、送决心书的那天下午，方木正好家里有急事，来不及请假，没去学校。所以，他没签名，也没敲锣打鼓去送决心书。赵斌很不满意，认为方木关键时刻是个逃兵。其实，如果那天方木在学校，他会签名，并且一点都不勉强，因为他是准备下乡的，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他下乡了。
方木语文课老师姓顾，是个男老师，近40岁，戴副眼镜。一次语文课，顾老师让方木上台朗读他的作文“路”。“路”是一首诗，方木富有感情地朗读着——
路：脚下的路，心中的路，人生的路。
路：你的路，我的路，社会的路。
我问自己：我该怎样走自己的路？
我还不懂，我才在人生的路上刚刚起步。
我从书本上了解了许多人走过的路，
我用眼睛去观察了周围人走过的路，
我也用心去领悟了一些人心中的路。
我想问：哪一条是我要走的路？
我很迷茫，有许多问题想问清楚：
路上的风景有哪些？哪些值得逗留？
路上的行人有谁？谁值得相伴？谁值得一生相守？
路上有怎样的风雨，怎样的坎坷？
路上何时现出彩虹，何时越走越宽阔？
生活有多少悲欢离合，有多少甜酸辣苦？
生命，它的价值在哪里？它是否像一只燃烧的蜡烛？
我该跃入文学的海洋，还是钻入科学的宝库？
我该怎样做人，怎样迈步？
命运的击打，我该如何挺住？
美丽的心灵，我该如何铸就？
方木朗诵完了，同学们给予了热烈的掌声。顾老师说：“这是一首好诗，一开始说到路，就与众不同，显得更宏大、更深刻。作者有很好的思索和想象，问题问的很精彩。比如：路上的风景有哪些？哪些值得逗留？路上的行人有谁？谁值得相伴？谁值得一生相守？这两行的问题耐人寻味，可以展开思想的翅膀。又比如最后两句：命运的击打，我该如何挺住？美丽的心灵，我该如何铸就？这让我想起一句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整篇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有志青年的热血和思考。语言也非常优美，朗朗上口。”
得到顾老师的赞扬使方木非常快乐，增加了自信。回到座位，葛风阳抢过方木的作文本，把“路”又读了两遍。葛风阳说：“方木，写的真好！”
方木笑笑，既高兴，又有些害羞。
上自习课，葛风阳在纸上写“格物致知”四个字问方木：“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批林批孔”刚开始，方木趁此读了不少古文，不懂就查字典。方木说：“‘格’是推究、研究的意思，所以，‘格物致知’的意思就是研究事物以达到认识事物。这句话来源于《大学》，古代许多哲学家讨论过这个问题。”
葛风阳明白了，她佩服方木古文不错。她又问：“孔子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什么意思？”
“先说‘君君’，”方木说，“第一个‘君’是名词，君王的意思，第二个‘君’是动词，做君王的意思，这是名词动词化。所以‘君君’的意思就是君王有做君王的样子。后边的类似。”
“你这么说就容易理解了。孟子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中的第一个‘老’和‘幼’也都是名词动词化。”葛风阳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对了，顾老师说的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是谁说的？”
“也是孟子的话。”方木说。
“你在哪里看到的？”葛风阳问。
“最近我在家里翻到一本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孟子的那段话是在那里看到的，我非常喜欢！”
“黑《修养》你怎么敢看啰？”葛风阳轻声问方木。
“那里引用了很多孔子、孟子的话，都是很精辟的话！”
“你是说批孔孟不能乱批？”
“不能一概否定，可以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等等。”
“方木，你不要同别人说你看了黑《修养》，对批孔也别乱说，小心人家打小报告。”葛风阳轻声劝方木。
方木点头，知道这是葛风阳的关心。
即将放寒假了，方木班要选几位三好学生。
方木的高中班主任是金老师，是位女数学老师，当时三十多岁，怀了孩子，挺着大肚子上课。随着肚子变大，板书越来越困难。方木一次夸张地对邻居说：我们班主任进教室时，手还没推着门，肚子先顶上了。邻居听了都笑。
上自习课时，金老师看见方木看《高等数学》、《普通物理》等大学课程，心里就想，这小伙子，是个人才。
这次选三好学生，方法是全班同学投票决定。班主任要先说说话。金老师特别表扬了方木，说方木在学校数学竞赛和物理竞赛中，都夺得了第一名，为班集体争得了荣誉，等等。金老师的话起了非常大的引导作用，投票中方木高票当选。
方木太高兴了，他需要这个荣誉，他也会珍惜这个荣誉，这是他第一次得到这种荣誉。
初中时，年底班里评五好学生。班里绝大部分同学都成了五好学生，而方木不是。就这，方木还能承受。方木班上有四个同学是方木所住大屋子的邻居，除去方木，其余三个是女同学，而她们三个全是五好学生，这让方木感觉不得劲，但还是努力承受着。令人难以承受的是，班里还要给每个五好学生敲锣打鼓送喜报，那三个女同学家门口全都锣鼓响了一遍，方木听得清清楚楚，那每一下锣鼓点都像敲打在方木的心头，他感到好痛！当父母、邻居问起，他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这一次，方木舒心了，一扫过去的阴霾。
但这种舒心只维持了一天。
第二天，班长回来了。昨天，她去参加市红代会常委会议了，没能参加班上三好学生的选举。今天，她带来了新的精神，昨天的选举要推倒重来。
她是校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是有权否定的。
她上台讲话，她指出：一年多以来，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在全国，包括在我们学校，回潮了，这是否定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否定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这股回潮不搞政治挂帅，不抓阶级斗争，只抓教学质量，在培养什么人的方向上走到修正主义的老路上去了。我们要坚决反击这股回潮。
她继续说：某些人充当了这股回潮的急先锋。他们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走的分明就是一条“白专”道路。当革命需要他们挺身而出时，他们却退缩了，当起了逃兵。
虽然班长没有点名，但谁都知道，他说的是方木。
班长讲完后，重新投票。
台上唱票、计票。方木非常羞愧，票数锐减，连一个“正”字都计不满，只得了四票。这其中有一票还是自己给自己投的。昨天，方木自己的一票不好意思投自己，今天投自己的一票是为了表达对班长的不满，表达一种抗争。
令方木欣慰的是，葛风阳的那一票投给了自己。昨天葛风阳的票投了谁不知道，她把票卷上了。今天，她没卷上票，她把票展开，方木感觉，她是故意让自己看见的，是在向自己表达“我支持你”。
方木突然心花怒放！三好学生算个什么，不当又怎样？葛风阳的这一票才是无价之宝！虽然说这一票与感情不能完全划等号，但似乎也透露出了葛风阳内心的冰山一角。
虽然放寒假了，方木的心不平静，他常常想着葛风阳。
方木每年都要去叔叔家（老家）和外婆家，那是离城里约80里的乡下。这年正月初二，方木一早准备骑自行车去乡下，可车没骑多远就坏了。方木突然决定，走着去乡下。
方木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正需要大块的时间去专心地想一个人，去天马行空般的遐想，那个人就是葛风阳。
方木边走边想，一点也不累，脚步很轻松。他甚至想到，如果葛风阳同我一起走这段路该多好哇，那这路恐怕不是嫌它长了，而是嫌它短了。
乘着遐想的翅膀，方木轻松地从日出走到日落。
方木走过山，走过水，走过沙丘，走过树林，他的脑中有过多少美好的憧憬，浮现过多少美妙的幻想啊！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等等等等，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多年后有一首歌叫《天路》，唱的是铁路修到了青藏高原，其中一段歌如下：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
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
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
幸福的歌声传遍四方。
试问：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心中的天路，她引领我们走进人间天堂，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
开学了，方木最想看见的是葛风阳。
第一天，她没来，方木感觉出事了。
第二天，她还没来，方木的心油煎一样。
方木不好直接打听，听女同学议论，她退学了，原因可能是怕学校催着上山下乡。葛风阳本人是想读完高中的，也就一个学期了，可她父母一定要她退学在家。
方木心头刚燃起的火遭到兜头一盆凉水。
方木好想看一眼葛风阳。
方木班有个男同学叫牛义，与葛风阳是同一屋隔壁邻居。一天下午没课，方木串门来到牛义家。方木在牛义家找到一块有利地形，葛风阳进出家门都会被看得清清楚楚。方木与牛义故意大声说话，并把话题引向当时的故事片《青松岭》。《青松岭》中有一插曲广为传唱，说的是一对青年男女驾着马车，迎着晨曦，在山道上疾奔。方木亮起歌喉，他想要葛风阳听到：
长鞭一甩啪啪响，
赶起大车出了庄，
劈开重重雾，
闯过道道梁。
…………
方木心里希望的也正是：劈开重重雾，闯过道道梁。
葛风阳正好从外边回来，上楼梯时就听到了方木漂亮的男高音，这是她熟悉的声音，一下就能听出来。她手里拿着书，从牛义家门前走过。方木看清了，她脸红红的，害羞，不敢侧脸朝方木这边看。书贴在衣服前边，两只手还紧紧抓住衣服的下摆，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幕永远地刻在了方木的脑海中。
看见她了，方木想，就让她留在心底吧！暂时不要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