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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方家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为了贴补家用,母亲去挑煤了,早出晚归。六岁的儿子小方木独自在家里。小方木脸上瘦瘦的,头发黄黄的,眼神是忧郁的,总是盼着家人回来。堂屋对面的邻居罗家婆婆是个热心肠,她帮着照看小方木。她让方木同孙子飞飞(比方木小一岁)一起玩。方木同飞飞在一起,脸上有了笑容。

方木和飞飞各有一把小竹椅,他们经常反坐竹椅,“驾驾”地叫着把竹椅当马骑,在堂屋里打转转。一次方木突然“哇哇”地哭起来,罗家婆婆赶紧跑过来,一看笑了。方木穿的是开裆裤,竹椅有些破损,把“小雀雀”夹住了。

中午方木要等姐姐回家一起吃饭,吃的是粥。头天晚上母亲做好粥灌进暖瓶里,到第二天中午还是热的。姐姐是聋哑人,比方木大六岁,在南昌聋哑学校读书。姐姐不能正常发音,只有两个词她能艰难地发出来,一个是“妈——妈——”,另一个是“弟——弟——”。

那时肚子很饿。由于饿,等待被拉长了,时间流逝得特别慢。方木经常愣愣地看着钟,脑中在幻想着秒针呼呼地飞转。等不及了他又跑下楼到大门口,站在高处向巷子远处眺望,希望姐姐的身影出现。没有看见姐姐,他又跑上楼继续盯着钟。一次,他借着凳子把高处的钟取下来了,手在钟背面拨弄着。忽然分针向前移动了,他一阵欣喜,脑袋里竟冒出现代穿越的思想:是不是姐姐会快一点回家啦?

同姐姐一起吃饭是温馨的。姐姐会给弟弟洗洗脏了的手,擦擦脏了的脸。有点好吃的,姐姐要弟弟多吃。

可是,有几回姐姐是抹着眼泪回家的。

同一条巷子里住着一户很特殊的人家,夫妇都是盲人,仅一个女儿。他们家房子就是借着巷子里一块凹进去的墙搭的,很狭窄,难以想象怎么住人,他们家煤球炉经常在外面。那时大多数人都是瘦瘦的,盲人夫妇也是瘦瘦的,可他们的女儿却特别的“横”。方木看她特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猪头小队长”。

盲人的女儿叫毛女,比姐姐大一点。姐姐走过她家门口,她看见了就会拦住,两臂张得开开的,不让走。然后嘴里故意学着哑巴“乌里哇啦”地叫着,手胡乱比划着,还不时地对姐姐推一下、戳一下。她以此为乐,笑得很愚蠢!

她不喜欢读书,其实她家和她自己也是够可怜的,但她却喜欢欺负比她更弱的人。

方木恨恨的,有些咬牙切齿!

当时很多小朋友玩弹弓,方木捡到了一个弹弓。他天天练瞄准。他跟姐姐比划着,她再欺负你,我用弹弓打她。

姐姐摸摸弟弟的头,笑了笑。

堂屋里方木家吃饭的桌子上方吊着一个篮子。篮子很简单,由几根水平放置的竹片和几根斜拉着的麻绳组成,吃完饭可随手把没吃完的菜碗放上去,主要为了防老鼠。方木经常瞄着篮子上的菜碗,当然弹子不会打出去。一天,他又瞄着瞄着,忽然眼前的碗幻化成了毛女狰狞的面孔。只听“叮当”一声,弹子出射了,碗破了,砸在了桌子上,一点剩菜撒了一桌。

母亲回来气的缴了方木的弹弓,借着倒垃圾把弹弓扔进了垃圾桶。晚上,趁着母亲不注意,方木溜出了家。他来到垃圾桶旁,找了根棍子就翻起来,又找着了弹弓。他擦了擦弹弓,把它藏了起来。

一天中午,方木等姐姐回家吃饭,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方木下楼,出大门,去迎姐姐。在毛女家附近,方木看见姐姐又被拦住了。方木悄悄走近,躲在旁边房子门口。毛女正斗煤球炉(生火),火没上来,只是冒烟。她拿着一把蒲扇,要姐姐扇炉子,把火扇着了才能走。姐姐不肯,她就推搡着姐姐。方木看到,姐姐瘦瘦的,毛女肥肥的,毛女都可以把姐姐包下。姐姐很气愤,比划着说毛女坏,是个大坏蛋。毛女更来劲了,说今天我就要坏到底。毛女家门口有一条长凳子,她左腿往凳子上一架,说今天你想过去就只有一条路,就是从我这里钻过去。

方木气愤至极,他掏出了弹弓,安上了一颗大石子,拉满弓,瞄准。“嗖”的一声,石子奔毛女太阳穴而去。毛女疼得尖叫一声,转身一看,方木正逃跑。毛女“嗷嗷”叫着追赶方木,胖体兜起一阵旋风。方木左躲右闪,两次惊险滑脱。毛女气的嘴巴都歪了,她再次赶上方木。这回她不是去抓,而是奋力一推,方木扑倒在地。毛女喘口气,狞笑着,她把方木从地上揪起来,使劲往墙上撞。撞了几下还嫌不够,又抓住方木的头往墙上撞。方木感觉头“嗡”的一声,快要失去知觉。毛女又要撞第二下。这时姐姐冲过来了,她不顾一切,低头对准毛女的胸部就撞过去。毛女被撞倒坐在地上,姐姐拉着弟弟赶快跑了。

跑回家,方木一脸煞白,他感觉头好痛、好晕。姐姐让他躺在床上,要喂粥给他吃。方木不想吃,只想睡觉。姐姐下午没去学校,一直守在弟弟旁边抹眼泪。

睡了几个小时以后,方木感觉好一些了。姐姐端来一碗粥,粥里放了好多白糖。姐姐知道弟弟喜欢吃甜粥,她一口一口地喂着弟弟。看到弟弟好多了,她脸上才露出笑容。

母亲快要回来。方木跟姐姐比划说,不要告诉妈妈。姐姐点头答应。

母亲回来,方木已经从床上起来了。母亲问暖瓶里的粥怎么还有那么多?

毛女领着父母告状来了。盲人夫妇在母亲面前诉说着:“你崽人小鬼大,好斗阋(争斗)。你看看,太阳穴打破啦,流了好多血。要是再打偏一点,就打着眼睛了。我两口子已经是瞎子,你们还想要我们一家都是瞎子呀!”

母亲连连陪不是:“对不起呀,对不起呀,细伢子不懂事哟,我一定会教训他!”

盲人夫妇说:“我们的损失怎么办?”

母亲看看毛女太阳穴上的包扎,掏出钱对盲人夫妇说:“我陪五块钱给你们好吗?”

当时五块钱不是小数字,做一天工一般也只能挣一块钱。

盲人夫妇拿了五块钱走了。

母亲生气,要打方木,姐姐拦住,比划说弟弟挨打了。母亲摸到儿子后脑勺上鼓起的大包,眼泪哗哗地流……


进入冬天,叔叔从老家带来了一些自留地上种的红薯。在当时这是多么好的礼物啊!叔叔并非粮食有多,实际上老家已经是一天三顿粥了。

星期六晚上,一家团圆,父亲、哥哥都回了家。方木家所在的大屋子,两层三进,三个天井,上下四个堂屋。堂屋两边是正房,天井两边是厢房。大屋子大门厚重,进大门后几米就是天井,过天井就是堂屋,再天井、堂屋、天井,最后是一个大厨房。厨房有两层楼高,上面是三楼平台。这个大屋子据说曾经是国民政府江西省主席熊式辉的姨太太们的住所,从残留的痕迹可以探知已失去的富丽堂皇。现在这里住进了十八户人家,大家都很熟,堂屋经常是大家聊天的地方,吃饭时大家也经常端个碗过来边吃边聊。所有人家都挤在一个大厨房做饭,由于粮食、副食品紧张,那时谁家做点好吃的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做,都躲在自己屋里做。哥哥下楼去厨房把煤球炉搬到了屋里,姐姐拿来五个红薯放在炉子底下,让烧过的煤球灰盖着,这叫煨红薯。

父亲在粮库工作,是个会计。哥哥在师范大学读书,戴副眼镜。他们都是星期六晚上回家。

父亲问哥哥:“你粮够吃吗?”

“我们师范比别的大学好一些,还行。”哥哥回答。

母亲关心地说:“不够吃就从家里拿一点,我们再想办法。”

“不用,我够了。”哥哥不想增加家里的负担。

母亲说:“今天早上我看见一个人买了烤红薯刚要吃,就被人抢了,后来追上了,追回了半个。”

哥哥说:“最近我们系出了两件事。一件是:一个团支部书记画了几张饭票,画得很像,不注意看不出来,但买饭时还是被发现了。还有一件是:我隔壁寝室的几个同学半夜到老农的地里去挖红薯,给抓住了,送到了派出所。他们都受了处分,那个团支部书记撤了职。”

父亲叹气说:“都是吃不饱的原因,听说别的地方死了不少人。我们这里还好,没饿死人。”

母亲说:“饿得人没力气做事哟。”

父亲关心母亲,问:“你现在还会头晕吗?上次就是由于头晕掉到水里去的。嗨,真不该让你去挑煤!”

母亲说她没事。

半年前,母亲挑煤下船,走跳板时掉到了水里,手腕处骨折了。好在水不太深,母亲被送回家时全身湿淋淋的。母亲手腕上的伤还没好透又去挑煤了,后来手腕一直有点畸形。

哥哥对母亲说:“妈妈,明天你歇一天,我替你挑煤去。”

母亲想想:“也好,家里也该收拾收拾。明天我给你们好好做一顿,改善一下。”

哥哥星期天经常替妈妈去挑煤。多年后,方木问母亲,为什么星期天不歇一天呢?母亲说,那时做一天得一天,谁都舍不得歇;挑煤是计件的,多劳多得,没人磨洋工。

父亲身体一直比较弱,由于单位远,平时住在单位。父亲一生奉公守法,从不与人争执,但有一次例外。土改时,父亲与土改工作组在划成分问题上激烈辩驳,最后官司打到县里。县里裁定父亲成分是小土地出租,而非地主。前者是团结的对象,后者是专政的对象,天壤之别。这是一次对命运的抗争,争得了全家三十年的平安。

红薯煨熟了,好香啊!

姐姐分给每人一个红薯,哥哥、姐姐、小方木都在享受着这顿美餐。父亲、母亲微笑着看着他们吃,自己却没有动。

姐姐要父亲、母亲吃红薯,把红薯放到他们手里,一定要吃。妈妈说:“好吧,我和你们的爸爸合吃一个红薯。”

妈妈又拿起另一个大一点的红薯对哥哥说:“你明天挑煤把这个红薯带上。”

红薯真好吃,甜甜的红薯,甜到心里呀!

全家人围着炉子烤火。哥哥二胡拉得好,小方木很喜欢听,他把挂在墙上的二胡取下来要哥哥拉。哥哥调了调音,拉起了刘天华的“良宵”——

曲调悠扬、舒缓,屋里屋外弥漫着温馨和恬静,那如水的月光和微微跳动的火苗映衬着这柔美的旋律,宛若天籁之音。

啊,宁静的夜晚!

忽然,哭声划破了夜的宁静。

哭声从隔壁传来,矮子娘打矮子哥哥。矮子哥哥求饶:“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原谅我吧,我实在是太饿啦!”

矮子娘生气地说:“你知道自己饿,就不知道弟弟、妹妹也饿吗?”

哥哥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说出了缘由——

矮子哥哥当时十五、六岁,由于个子矮,就得了这么一个外号。邻居自然叫他的父亲和母亲为矮子爷、矮子娘。矮子哥哥是老大,下边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家庭经济来源就靠矮子爷,生活很困难。所以,矮子哥哥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也去挑煤。中午他在挑煤的工地上吃带去的冷饭菜,饭不够吃,菜除了青菜就是萝卜,或者是咸菜,一点荤腥都没有。整天肚子饿得“咕咕”叫,还要干那么重的活。那天发工钱了,他一咬牙花两块钱买了两个红薯,在江水里洗了洗,也不削皮,生吃了。回家矮子娘发现钱少了,知道矮子哥哥买红薯吃了,这才打矮子哥哥。

当时两块钱不少,穷人家要用它去买计划内的东西吃,可以买十多斤米。可计划内那点定量吃不饱哇!

矮子哥哥在哭,矮子娘也在哭,两个人抱在一起哭!

夜,不宁静!


冬去春来,还是那么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天已经黑了,方木、姐姐在等母亲归来。只有房间里亮着昏暗的电灯,堂屋、楼梯等其他地方都是黑乎乎的。记得一次亲戚晚上来做客,感叹道:真是贫民窟啊!方木家南面隔壁就是楼梯,楼梯是直的,很陡,很窄。方木耳朵灵,一听就能听出妈妈的脚步。听,妈妈回来了,但今天妈妈的脚步是缓慢无力的,越来越慢。突然,楼梯发出“轰”响,方木心里一揪,知道有人滚下楼了,赶紧点亮马灯,拉着姐姐就往楼下跑。楼梯口,一个人蜷在那里不动,方木举马灯近前一照:是妈妈!

方木和姐姐哭喊着妈妈。

罗家婆婆听到动静赶过来了。她摇摇母亲,没有反应。她把手放在母亲鼻孔旁,感受不到气息。罗家婆婆立刻大叫:“快叫救护车!”然后她用大拇指死命掐住母亲的人中。好大一会儿,母亲鼻孔才有了点气息。

飞飞妈妈去叫救护车,她跑出巷子,在大街上找公用电话。

救护车来了,但进不了巷子。

飞飞爸爸双手托起母亲向救护车跑去。

在医院,母亲醒过来了。医生说母亲是严重贫血。

母亲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姐姐、方木和罗家婆婆。她挣扎着想要坐起一点身子,罗家婆婆按住她说:“你不要动,你现在在医院,要在这里住几天,好好养养身子。”

母亲渐渐想起了滚下楼梯的过程,叹口气:“嗨,我怎么这样啊!我住医院,孩子怎么办哪?”

罗家婆婆安慰说:“你不用担心,这几天,方木和他姐姐就在我家吃饭。”

这时父亲、哥哥也赶来了。

父亲坐在母亲旁边,摸着母亲的手说:“你天天做那么多,吃那么少,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哇!”

哥哥说:“妈妈,你要好好养一养,不要抠自己。”

父亲转身站起,对罗家婆婆说:“今天多亏了你们家,要不可就出大事了。”

罗家婆婆说:“不要客气呀,住在一个堂屋就是一家人。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嘛。有事要帮忙你们就说!”

父亲说:“罗家婆婆,你是菩萨心肠,同你做邻居真是有福啊!可总是劳烦你老人家,过意不去呀!”

罗家婆婆又主动承担做母亲的营养餐,父亲给了一些肉票、蛋票和钱,由她帮着采买、烹制,每天让姐姐和方木送医院。

第二天中午,方木和姐姐在罗家婆婆家里吃过了饭,他们带着罗家婆婆做的营养餐去医院。营养餐装在保温瓶里,一小块肉饼,一个鸡蛋,一点汤。母亲吃了一些,叫方木过来,夹了一块肉饼让方木吃,方木吃了,真鲜哪!母亲又叫姐姐过来,让姐姐也吃一口。可姐姐死活不吃,比划说吃饱了,不想吃。母亲看着姐姐,知道她懂事了,当时的状况还有不想吃的吗?

回家的路上,姐姐叫方木不要吃妈妈的,她比划说,妈妈都吃了病就会好。

过了一天,姐姐和方木又送营养餐。母亲还是叫方木过来吃一点。方木没有靠近,说不吃。母亲又叫,方木还不上前。母亲说:“你不听话,妈妈不喜欢你!”

方木嘴唇瘪着,还站在原地。

母亲又说:“你再不过来,妈妈真生气了,真不喜欢你了!”

方木眼泪“唰”地出来了,说:“姐姐说了,妈妈都吃了病就会好!”

方木用袖子擦眼泪,转身跑出了病房。

母亲眼泪禁不住涌出来……

母亲是家庭妇女,不识字,小时候缠过脚,后来又放了,所以脚既不像三寸金莲,也不同于正常人,洗脚的时候方木看到母亲的脚有一些畸形。以前在乡下老家母亲总是起早贪黑地纺纱织布,老家现在还留着母亲的纺车和织布机。土改那年,母亲生了个女儿,可一场传染病夺去了女儿幼小的生命,母亲心如刀割。后来,父亲抱来一个同样大小的女孩,就是现在的姐姐。父亲有三点考虑:1、可以给母亲一点安慰;2、老家有童养媳风俗;3、少一口人怕对土改划成分不利。不过姐姐没有成为童养媳,至于姐姐怎么聋哑的尚不清楚,不知是先天的,还是什么时候生病造成的。发现不太正常是在一岁多一点,大人在身后叫她,或身后有锣鼓响,她都没有反应。姐姐大一些以后,父母决定全家从乡下搬到南昌城里,一来姐姐可以在城里的聋哑学校读书,二来哥哥可在城里读中学。

方木是在南昌城里出生的,方木本有一个妹妹。大跃进时居委会动员家庭妇女都出去工作,再家里经济也确实比较困难,母亲只好把方木送幼儿园,把妹妹送去乡下老家,由婶婶帮着照看。可农村卫生条件太差,传染病盛行。妹妹不久染上了白喉,病很急,等送到城里已经晚了。母亲哭得死去活来。

开始,母亲在食堂工作。后来,食堂的岗位越来越少,而经济越来越困难。最后,母亲只好去挑煤。母亲从做姑娘开始,没有卖过这样的体力。她那双不大的脚,那副瘦小的身板,却要承受如此的重担,在江中摇晃的跳板上来回奔波。

母亲的腰累弯了。

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营养不良,母亲头晕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这才发生了掉入江水、摔下楼梯等事情。

在医院住了几天以后,母亲感觉身体好些了,她来到医生办公室:“大夫,我病好多了,我想出院。”

医生打量着母亲:“你知道你的病吗?你的血液化验指标很不好。你现在不能出院,必须输血。”

母亲一听吓住了,输血可是一笔大费用。母亲说:“我不输血,我不输血。”

医生要单独同父亲谈一谈。

父亲来了,医生给父亲看母亲血液化验单,说:“你妻子贫血很严重,一定要输血,否则有危险,你要说服你妻子。”

父亲问要输多少血?医生说,至少400CC。

父亲做母亲的工作:“要听医生的话呀,命是最重要的,没有钱可以想办法嘛,你病好了还可以去挣钱嘛。”

母亲还是舍不得:“我没那么娇气,我歇几天就会好的。”

母亲去上厕所。她蹲的时间略长一点,可当她站起时,又是一阵眩晕。母亲赶紧抓住扶手,差点跌倒,好在旁边有人搀住了她。

走廊上有人叫了:“谁的家属哇,要晕倒了?”

父亲应声而至,搀扶着母亲回到病床。

母亲恨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弱哇。

父亲继续劝说母亲。母亲最后答应只输200CC血。

父亲告诉医生,医生说也可以,先输200CC,再看情况。

输血这一天,方木在身边。方木盯着一滴一滴殷红的血流进了母亲的血管,母亲的面色也由苍白向略带红润转变。这一幕深深刻在了方木的脑子里。

四十年后,方木第一次无偿献血的冲动就源自这一幕。方木想到母亲输过血,父亲输过血,天下许多病人需要宝贵的鲜血。年迈的母亲病重时,方木背着母亲爬住院部的楼梯,方木将自己献血而得到的用血指标用在了母亲身上。殷红的血又一次流入母亲的血管,方木又守候在母亲身边,方木感觉那似乎是自己的血流入了母亲体内。方木想,是父母给予了他宝贵的生命,并养育他成人,他周身流淌的原本就是父母给予的气和血!方木想好好报答亲爱的父母……

输血很见效,甚至可以说神奇,母亲血液化验单上指标迅速改进。医生说,那本来还要输的200CC血可以不输了,母亲身体的造血机能得到了很快的恢复。

一天,母亲病房里来了一群人,她们是来看望母亲的,是一起挑煤的姐妹。看着母亲面色红润了,姐妹们都很高兴,叽叽喳喳地笑着。

一位方木叫干娘的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母亲,说:“我们十个姐妹为你来了一个会,我们知道你等着钱用,头会归你。”

那包里是一百元钱。

这真是雪中送炭哪!

会是民间一种小规模经济互助组织,入会成员按期平均交款,分期轮流使用。会员之间都是信得过的,以前妇女姐妹们来会的比较多。一般情况是某人急需用钱,他就来邀这个会,会员十人左右,他得头会。其他人抽签决定得会次序。这次,母亲并未邀会,是姐妹们想法子帮助母亲。

干娘爽朗地说:“我抽签得了个末会,别人说我倒霉,我可不这么认为。先得的是借钱,我后得的是存钱。好得很哪!”

大家都在笑。

母亲出院了,出院手续是哥哥来办的。在医院门口,停着几辆黄包车,哥哥想让母亲坐车回家,可母亲说不要。母亲想,路不远,走回去没问题,能省一个钱就省一个钱。

母亲回到家里。方木住的这栋大房子有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前门是大门。出后门很容易找到一家送牛奶的,哥哥找到那家为母亲订上了半磅牛奶。牛奶是玻璃瓶装的,一毛钱一瓶。

母亲喝牛奶时要方木喝一点,方木不肯喝。

母亲只喝了一个月的牛奶。

母亲身体恢复得很快,母亲骨子里是有着坚强、旺盛的生命力的。

母亲又去挑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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