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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邻居罗家

时光流逝,新一年的春天来了。“文革”正火热,许多人陷于这热浪中而惶恐不安。与方木家共一堂屋的邻居罗家这些天也总是慌慌张张的。

飞飞有一个妹妹叫圆圆,比他小两岁,那张小脸长得像名字一样圆圆的。她和飞飞正在堂屋看蚕宝宝吃桑叶,方木也凑过来看。小蚕和桑叶都放在一个纸盒子里,桑叶还是方木和飞飞前些天去郊区采的呢。几天不见,蚕宝宝长大了,原来细细瘦瘦的,变成白白胖胖的。这些小蚕吃桑叶可快了,沿着叶边吃,仔细听都能听到声音。

圆圆对方木和飞飞说:“桑叶快吃没了,两位哥哥帮我去采点桑叶来!”

飞飞说:“今天没时间,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你给我五分钱,我去买!”圆圆伸手讨。

“我没有,你跟妈妈要。”

“我看见你有。”圆圆把手伸进飞飞衣服口袋,却掏出了一支香烟。“好哇,你偷爸爸的烟抽,我告诉爸爸。”

“你敢,”飞飞抢回香烟,晃了晃瘦胳膊,“你要告了,我就打你,我也不给你采桑叶了。”

方木对圆圆说,明天帮她采桑叶。

飞飞对方木耳语,说有事相告。

方木、飞飞上到三楼平台。平台下面是个大厨房,平台形状像个“凹”字,凹口对着厨房前面的天井。小朋友们喜欢在平台上玩游戏,比如跳绳、跳皮筋、跳房子等等。各家也在平台上晒衣服、被子。夏天的晚上,各家还搬竹床到平台上纳凉。

方木、飞飞蹲在一个角落里。飞飞拿出那支烟,划火柴点着了,然后两人你吸一口、我吸一口。这支烟是“中华”烟,不呛人。飞飞偷烟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开始,方木、飞飞对吸烟很好奇。曾经,他们用纸卷成中空的纸筒,一头点着,从另一头吸。这一吸把烟和火都吸进了肚子,那种难受一辈子也忘不掉。

方木住的大屋子是运输公司的宿舍,方木父亲早些年调离了公司。飞飞爸爸是归国华侨,是公司汽车修理方面的工程师。那时工程师很少,收入高。飞飞爸爸吸的都是比较好的烟,所以方木、飞飞收集了不少高档烟盒。小朋友们在一起经常用各种游戏方式“赌”象棋子、玻璃珠和香烟盒。方木赢的时候较多,经常要拿出所赢的一部分给输家和旁边的人分红。

方木问飞飞有什么事。

“我家要出事了。”飞飞说,“你知道吴四吧?”

方木认识吴四。吴四原来是汽车修理工,飞飞爸爸是他的领导,他来过飞飞家。现在他是单位造反派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头目。前些日子这大屋子里有几户被抄家,他都来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方木隔壁邻居矮子爷只是个食堂管理员,也被抄家了,说是困难时期往家里拿了食堂的油和米。方木问:“吴四怎么啦?”

“他说我爸爸是特务,里通外国。”飞飞说,“造反派可能会把我爸爸抓起来。”

“那……让你爸爸赶紧逃啊!”

“是啊,”飞飞说,“我爸爸这几天就没去上班,躲外边去了,夜里再偷偷地溜回家睡觉。吴四到处找我爸爸呢。”

“大家都说吴四不是个好东西,碰上吴四就是有事。”方木说。


当天晚上,正好轮到方木家“巡逻”。这是居委会排的班,大约两个月轮上一次,基本上都是方木替母亲去“巡逻”。吃过晚饭后,方木同一位大妈来到巷子里的每一个大屋子。方木拿着一杆红缨枪,大妈提着一面锣,进到每个大屋子后,先敲几声锣,然后喊几遍:小心火烛,防盗防贼!因为巷子里大都是木板房,发了火可不得了。

方木和大妈在居委会所辖区域内巡了几遍,然后坐在巷口街边的石凳上歇息。已近11点,快到交班的时间。突然,一辆货车驶来,停在不远处。车上下来四个人,凑在一起轻声交谈,有些神秘。方木看清一个人正是吴四。想起白天飞飞说的话,方木神经立刻绷紧了:这伙人很可能是来抓飞飞爸爸的,赶快报信!方木放下红缨枪,对大妈说:“大妈,我肚子疼,我解手去。”

方木转身而去,大妈莫名其妙。

拐进巷子后,方木飞跑起来,一口气跑到罗家门前。方木轻轻敲门。里面息着灯,飞飞妈妈轻声问:“谁?”

“我,方木,吴四带人来了。”方木尽量压低声音。

灯亮了,飞飞妈妈开了门,罗家婆婆也起来了,飞飞爸爸赶紧穿衣服。这时,已经听到吴四等人进了这屋子的大门了。飞飞妈妈急得手足无措,嘴里念叨:“怎么办?怎么办?”

方木突然有了主意,对飞飞妈妈说:“不要怕,把灯关掉,飞飞爸爸躲我家里去!”

飞飞爸爸跟方木进了方木家门。母亲听到动静准备开灯,方木轻声说:“别开灯!”这天方健没在家,方木让飞飞爸爸躲在方健住的后间。

吴四等人照着手电上了楼梯,到了罗家门前。吴四“砰砰砰”地打门,里面又亮了灯,飞飞妈妈开了门。四人一拥而入,却没找着飞飞爸爸。吴四气恼地问飞飞妈妈:“罗顺发哪里去了?”

罗顺发是飞飞爸爸的姓名,飞飞妈妈跟飞飞爸爸工作在同一个单位,当然认识吴四等人。飞飞妈妈手有些发抖,说:“他躲在外面了,没敢在家。”

吴四冷冷地说:“你别骗我了,有人报告他回家了。你再包庇,我们将对你采取革命行动!”

飞飞妈妈好紧张,说话有些颤抖:“是……他夜里回来了一下,拿……了些钱和换洗衣服又……走了。”

“他去哪里?”吴四瞪大两只眼睛。

“不……知道,他没说。”

“刚才我还看见你房间亮灯了,怎么解释?”吴四喝问。

“我……开灯起来解手。”

“我怎么听到堂屋里有动静?”吴四追问。

“马桶没放在房间里,嫌味道难闻。”

飞飞妈妈的回答也算是急中生智。最后,吴四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吴四等人退出罗家。在堂屋,这伙人拿着手电到处乱照,其中一人指着方木家对吴四说:“上楼时我感觉这个房间有动静,罗顺发会不会藏这家啦?”

吴四想有可能,于是他又来敲方木家的门。

母亲已经知道了基本情况,听到敲门,心里有些害怕。她拿定一个主意:不能开门。她没有开灯,故意等了一会儿,才坐在床上大声问:“谁呀?”

“我,吴四。”

“我不认识你呀。”母亲大声说,“你找谁呀?”

“我找罗顺发。”

“罗顺发在我对门,你们找错啦。”

“罗顺发是不是躲你屋啦?”

“放你娘狗屁!”母亲忽然骂起来了,“快滚,否则我要喊人啦!”

吴四等人灰溜溜地走了。

好长时间,方木家和罗家都不敢出动静,怕吴四等人做埋伏。到了后半夜,飞飞妈妈、罗家婆婆才过来敲方木家的门,大家商量下一步怎么办。飞飞妈妈说:“不能躲家里了,有人告密。”

“躲你娘家怎么样?”罗家婆婆问儿媳妇。

“不行,单位的人知道我娘家。”飞飞妈妈的娘家就在本市。

“去广东老家,你叔叔在那里,行不行?”罗家婆婆问儿子。

“太远了,通信也不方便,”飞飞爸爸摇头,“再说叔叔家成分高,恐怕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那……你有没有朋友能帮上忙?”罗家婆婆又问儿子。

“妈,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同事,我没什么朋友。”飞飞爸爸回答。

大家正一筹莫展,母亲过来说:“躲我娘家去怎么样?那里离这里不远,几十里路,我娘家成分是贫农,在那里没人会来盘问。”

大家都觉得这方案不错。母亲又问方木:“你能不能把飞飞爸爸送到外婆家?”

“能!”方木很有信心,“这条路我走几回了,保证不出错!”

罗家婆婆说事不宜迟,要走就赶快走,不要等到天亮了被人看见。母亲让方木先去大屋子的后门侦查一下,看有没有人在那里蹲守。确信无事,方木和飞飞爸爸才摸黑从后门离开了大屋子。

方木和飞飞爸爸先是坐了汽车,接着再走三、四十里路。路上,方木对飞飞爸爸说:“飞飞爸爸,我听说你修车可厉害啦,一听就知道汽车哪里坏了。”

“你听谁说的?”飞飞爸爸笑着问。

“屋子里的人都这么说。”

“没有那么厉害,有的毛病听得出,有的听不出。”

“那你怎么听出来的?”方木问。

“最重要的就是做事要用心。”飞飞爸爸回答。

“飞飞爸爸,你以后能不能教我开汽车、修汽车呀?”方木又问。

“你想学?你想当工人?”

“当然啰,现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当个技术工人多好哇!”

“那好,等你长大了,我收你这个徒弟。”

“一言为定!”

方木好高兴。路上,方木发现了一些桑树,想到明天回家时顺便采些桑叶带给圆圆。

到了外婆家,方木把飞飞爸爸介绍给外婆。其实,飞飞爸爸和外婆认识,两年前,外婆在方木家住过一个星期。外婆了解了情况,表示欢迎,叫飞飞爸爸放宽心住。

外婆家人不少,表兄表妹有几个,住的是新盖的屋子,同旁边许多茅草屋相比,很不错了。屋子是二舅盖的,二舅在轮船上工作,是船老大,几个月才能回家一趟。二舅母是普通社员,也是那一带的接生员,哪家媳妇要生孩子了就会来叫她。大舅也住这屋子,大舅也曾是船上的一把好手,但解放初期犯了一场眼病,眼睛瞎了,后来大舅母改嫁了。大舅现在是村里的五保户,有两个女儿,嫁得都不远,常来看他。

晚上,方木和飞飞爸爸同大舅住一个房间,房间里新搭了一个床铺。大舅虽然眼睛瞎了,但心里明亮,很懂事理。他喜欢交谈,谈家常,谈国事,声音朗朗。大舅很节约,但他有点烟瘾。他总是买便宜的香烟,把每根烟剪成三段,想抽烟时就使用烟袋吸一段,一点都不浪费。飞飞爸爸后来买了几条普通烟给大舅。


方木从外婆家回来后的一个星期天。

圆圆同几个小朋友在平台上玩戴高帽子的游戏。不知谁用报纸做了个高帽子,高帽子戴在谁的头上,谁就来抓人,被抓住的人再戴上高帽子。小朋友左躲右闪,嘻嘻哈哈,好不热闹。圆圆行动比较笨一点,老是被人家抓住,所以戴高帽的时间最长。圆圆越玩越气,脸涨得通红。看圆圆那样,其他小朋友更来劲了,故意引逗圆圆来抓,嘴里还念念有词:走资派,高帽戴;罗圆圆,小坏蛋。圆圆抓不到人,气得眼泪出来了。她一把扯下高帽子扔在地上,哭着跑下平台。

堂屋里,飞飞和方木一边下着跳棋,一边吃着黄豆。飞飞吃黄豆都不老实,一粒一粒往嘴里扔。看见圆圆哭着跑来,飞飞问:“怎么啦,你哭什么?”

“他们给我戴高帽子,”圆圆哭着说,“还说我是走资派,小坏蛋。”

“戴高帽子有什么怕的吗?我就喜欢戴高帽子,我戴给你看。”飞飞说。

飞飞找来报纸做了个高帽子,又找来红纸做了个红鼻子,然后戴上高帽子,再用胶布粘上红鼻子。还嫌不够刺激,飞飞又双肩一耸,脑袋一歪,两手一摊,屁股还左一扭、右一扭,把圆圆又逗得笑起来了。

飞飞会玩行为艺术。一次,他走到一警察跟前,看着警察,也不说话,右手使劲在脸上摩擦一下、又摩擦一下、又摩擦一下。警察感觉奇怪,弄不懂他什么意思,不知他要干什么,问他:小朋友,什么事?他又用手使劲在脸上摩擦一下,说:紧擦、紧擦。

然后一转身,笑着跑了。警察这才明白,当地话紧擦与警察同音,紧擦就是反复用劲擦。

还有一次,戴眼镜的女语文老师在班上点了飞飞的名,说他没交作业,要下课后补交。上课时,飞飞没补作业,而是用大头针在作业本上密密麻麻地刺了好多洞。下课时,他拿着作业本对老师说:老师,你看,尽是眼,尽是眼。老师问:谁弄的?飞飞说不知道,又故意把本子放得离眼睛很近,反复念叨:尽是眼,尽是眼。老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飞飞是在暗讽她是近视眼。

当时武斗盛行,年轻人都在练武。方木经常练举重、玩石锁、练摔跤、打沙包。飞飞身体瘦弱,玩力量不行。他扬长避短,练起了猴拳,还像模像样的。手脚伸展不大,但很灵活,腾挪跳跃,伸拳踢腿,具有突然性。他同别人打架,如按点数论,他赢,但就是力量不够,抗击打能力不强。飞飞还练了一门暗器工夫:飞石子。他身上常带几颗石子,一出手还是比较准的。

正当飞飞戴着高帽子逗圆圆玩的时候,吴四气势汹汹地带着几个人来了。当着飞飞妈妈、罗家婆婆,吴四宣布他们是执行单位造反派司令部的命令来抄家的,要搜查罗顺发的特务证据。接着他们就进到罗家翻箱倒柜,一切来个底朝天。

吴四没有查到什么证据。他看一竹床脚上有一道缝,用手电照也看不清里面,他想里面是不是藏了情报呢?他拿来一把锯子把竹床的腿锯断了,什么也没看见。

吴四搜查时还注意观察飞飞妈妈。飞飞妈妈无奈地抬头看着屋顶,吴四又想,是不是屋顶上藏了什么东西?然后,他拿来梯子,把屋顶上裱糊的牛皮纸都撕开,什么也没发现。

吴四继续搜查,他看到一个纸盒子,打开一看,是好多蚕趴在桑叶上。他随手一扔,蚕和桑叶撒落得满地。圆圆气愤地说:“不准你动我的蚕!”

“动你的蚕怎么啦?”说着,吴四用脚去踩死地上的蚕。

“你赔我蚕!你赔我蚕!”圆圆哭起来。

飞飞也是气愤难当,对吴四骂道:“你他妈混蛋!”

“你敢骂我,看老子教训教训你!”吴四挽起袖子要动手。

飞飞从口袋摸出一粒石子,右手一挥,正好打在吴四的鼻梁上。吴四“哎哟”一声,捂住鼻梁。飞飞撒腿就跑,吴四猛追过来,两人在天井上方的过道上转起了圈圈。

方木在过道旁边,暗暗地手里抓了一把黄豆。方木让过飞飞,然后把豆子撒在地上。吴四跑过时,被豆子滑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飞飞趁机跑掉了。

吴四非常沮丧,他们抄走了所有信件、笔记本和存折,说是带回去研究研究,要从信件和笔记本中查找特务活动,从存折中查找特务经费。最后,飞飞妈妈也被带走了,罪名是特务嫌疑和资产阶级生活作风。


飞飞妈妈被关进了牛棚(关所谓牛鬼蛇神的地方)。

飞飞妈妈进牛棚乐坏了一个人,她叫洪艳萍。她和飞飞妈妈都是办公室人员,年龄也相近。她看见飞飞妈妈打扮得那么漂亮、日子过得那么好,心里就好嫉妒。其实不只是对飞飞妈妈,谁好她都嫉妒,所以她得一外号叫“红眼病”,与她名字谐音。

飞飞妈妈是个爱美的人,烫头发,穿旗袍,穿高跟鞋。本来她就长得白净,再抹点粉、涂涂口红,就更显妖娆。“红眼病”看着就来气,恨不得把穿在飞飞妈妈身上展现女人线条的旗袍撕了,又恨自己怎么没有这么好的旗袍。其实,即使有,她也穿不出个样儿来。飞飞妈妈的名字叫胡丽清,“红眼病”在心里就给起了个外号叫“狐狸精”,暗暗地骂过好多回,以泻私愤。

“红眼病”主动要求由她来监督和安排飞飞妈妈的劳动改造,她安排飞飞妈妈打扫厕所。如果仅仅扫一扫、冲一冲倒也罢了,她还要飞飞妈妈掏大粪。飞飞妈妈哪里干过这种事,没干几下,就捂着嘴跑开了,恶心得要吐。“红眼病”上前一把扯住飞飞妈妈的耳朵往回拽,嘴里说:“你这个资产阶级太太,这劳动人民的活你就干不得了,非改造改造你不可!”

除劳动外,飞飞妈妈还要经常接受批斗(批判和斗争)。批斗会上,“红眼病”是最凶最狠的一个人。

一次,“红眼病”要飞飞妈妈穿上旗袍、穿上高跟鞋、化好妆,然后去接受群众批斗。当飞飞妈妈站在台上时,“红眼病”站起来对大家说:“同志们说一说,她像什么?”

大家只是小声议论。“红眼病”说:“她像不像电影里面的女特务?”

大家哄地笑了,说:“像!像!像极了!”

“红眼病”又说:“这还不够!她的名字叫什么?胡丽清,我看就是‘狐狸精’!大家说是不是?”

大家又笑了,感觉这批斗会挺逗乐的。

批斗中,群众要飞飞妈妈交待特务罪行,飞飞妈妈反复说:“我不是特务,我不是特务!”

“红眼病”拿出存折说:“你不要抵赖,这里有证据。看这一笔,你一次就存入一千块钱,还有这一笔,一次存入两千块钱。大家想想,我们谁家有这么多钱。这是不是特务经费?你说!”

“不是,”飞飞妈妈解释,“那些是这几年我公公从马来西亚寄来的钱。”

“国外的劳动人民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哪有这么多钱?”

“真是他寄来的,我没有撒谎。”

“难道你公公是印钞票的?我不相信!”

“我公公有一个橡胶园。”

“怪不得,那他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总有一天,全世界得到解放,我们会把他揪到这里来批斗!”

后来,大家批判飞飞妈妈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红眼病”拿着一把剪刀冲上台,揪住飞飞妈妈的头发一通乱剪,最后剪成了一个阴阳头——半边有头发,半边没头发。

回到住处,飞飞妈妈拿镜子照自己,一看,“哇”的一声,人快要疯啦!

劳动和批斗把飞飞妈妈折磨得死的心都有。

一天,飞飞妈妈被带进了吴四的办公室。吴四装着有点同情的样子说:“这些天受了不少罪吧?”

飞飞妈妈不说话。

吴四继续说:“你要是交待罗顺发藏在哪里,那就是立功表现,我保证放你回家。如果罗顺发真是特务,你难道不应该同他划清界线吗?那样你这辈子就真毁了!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如果他不是特务,完全可以说清吗,我们将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处理。躲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总还是要回来的,躲只会加重罪行。我真是为你好哇,也是为罗顺发好。你仔细想想吧,明天再回答我!”

第二天,飞飞妈妈告诉了罗顺发的藏身地点。

吴四带几个人把罗顺发抓进了牛棚。

同时,飞飞妈妈回家了。


罗顺发长得比较黑,不苟言笑,脾气倔强。

罗顺发每天的劳动是搬砖,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大约有百米。如果使用手推车或用箩筐挑,这点活并不多。但不给工具,只能用双手搬,每次要搬10块砖。罗顺发的两只手都磨出血了,他要求过给一副手套,得不到。更可气的是,好容易把砖搬完了,又有新命令:把砖搬回去!管教者想的是,不能让这些“牛鬼蛇神”过得太舒服。

批斗会是经常的,台上被批斗的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几个人。群众的情绪总是那么高昂,口号声不断,群众中谁愿意谁都可以领着大家喊几声口号。喊口号时,人们握紧右拳,举起右臂,不管喊什么口号,台上挨斗的人也得跟着喊。有的挨斗的人懂得配合群众的情绪,老实、谦卑,这样可以少受罪。罗顺发却不够配合,性子犟,比如大家喊“打到特务罗顺发”,他就不喊。不配合的结果就是经常遭受拳打脚踢,甚至用皮带抽、用自行车链条抽。罗顺发遭的罪最多啦!

一天,在牛棚,有人通知罗顺发说他妻子来看他了,他说不见,他知道自己怎么被抓进牛棚的。飞飞妈妈还是进来了,并带来换洗的衣服、毛巾被,还有一条普通香烟和一副工人劳保用品纱手套。罗顺发板着脸不说话,飞飞妈妈拿着纱手套说:“搬砖时你戴上它!”

“你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哪?”罗顺发没好气地问。

“老罗,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他们对你这么狠,我看着也很心疼!”飞飞妈妈又说,“你性子也别太犟了,顺着他们点儿嘛。好汉不吃眼前亏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

“我是人,我还有人格吗?我还有尊严吗?”罗顺发虽然压低声音,仍让人感觉怒火熊熊。

“看守”听到,过来命令不准吼。

又一天,吴四看罗顺发正在搬砖,过来说:

“罗顺发,今天你去修一辆车!听到了没有?”有一辆汽车其他人修不好。

罗顺发放下一摞砖,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你的棋子,想放哪儿就放哪儿吗?”

“怎么,你还不服吗?”

罗顺发冷笑着不回答。

“你是不是想再背一个破坏生产的罪名?”吴四说。

“是你无理剥夺了我工作的权利,是你在破坏生产。”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吴四咄咄逼人,“我再问你,你去还是不去?”

“不去!”

“好哇,你还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等着瞧!”吴四悻悻而去。

吴四起初还真怀疑罗顺发是特务,但查来查去,什么证据也没有。他已经清楚罗顺发不是特务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良心发现,内心生出一点歉疚。错了也要继续错下去,似乎这也是革命的需要。他想,不管怎样,一定要把罗顺发整服了。

上面来了通知,几天后,全市各单位的“牛鬼蛇神”要统一押出去在市内游街,并要求全市人民出来观看。这是一场极大规模的游街,空前绝后。

这天一早,吴四就调来了几辆卡车。本单位“牛鬼蛇神”有几十人,吴四一个个点名,然后一个个被押上卡车沿两边朝外站着,每人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了罪名和姓名。

当点到罗顺发时,他却站立不动。吴四再点罗顺发时,他干脆取下牌子一下砸在了地上,嘴里叫着:“我不是特务,我是爱国归侨!”

吴四示意,很快上来两人,一人扭住罗顺发一只胳膊。吴四恶狠狠地说:“今天我要看看谁更硬。给我跪下!”

后面扭住罗顺发胳膊的人使劲往下按,罗顺发挺直了,就是不跪。罗顺发说:“你算什么东西!我只能跪天跪地跪爹跪娘,岂能跪你?”

吴四瞪着罗顺发,眼露凶光。他转到罗顺发背后,对准罗顺发膝盖后面,猛一脚踹去。罗顺发重重地仆倒,额头碰到水泥地,鲜血直流。罗顺发挣扎着爬起来,指着吴四说:“你作恶多端,会有报应的!”

吴四叫人拿来手铐,把罗顺发两手铐在了头顶。吴四说:“就凭你这恶劣态度,不是特务也是反革命。今天我非制服你不可,你说,你服不服?”

“老子不服!”罗顺发吼着。

“你还真有点像黑李逵呀,那好,我成全你!”说着,吴四拿来墨汁,用排笔在罗顺发脸上刷起来。顿时,罗顺发满脸墨黑,已无人样,墨汁顺着脖子流遍全身。

对罗顺发来说,这是最黑暗的一天。

周围的“牛鬼蛇神”都看得心惊肉跳。

吴四还不解气,他把牌子挂到罗顺发胸前,并在名字上用红墨水打了个叉。

最后,几个人硬把罗顺发架上了卡车。


罗家婆婆被飞飞拉着来看游街了,他们站在巷子口。罗家婆婆心里七上八下,想见着儿子又怕见着儿子。

游街队伍来了,好长好长,难以想象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有些“牛鬼蛇神”站在卡车上,有些步行,那步行的竟然还能组成一个个大大的方阵。

载着罗顺发的卡车过来了。人们看到满脸墨黑、手铐举过头、姓名打上红叉的罗顺发时,内心震颤,窃窃私议,都以为他是罪行严重到要枪毙的人。罗家婆婆和飞飞开始都没看出那是罗顺发,直到卡车开到身边,车上吴四揪住罗顺发头发对观看人群喊着:“罗老太婆,看看你的儿子吧!”

罗家婆婆看见了儿子,泪水奔涌而出。飞飞看见了爸爸,“哇”的一声大哭。罗家婆婆搂住飞飞,退出了人群。

罗家婆婆吃过很多苦。像她这样年纪的老太太,大都缠过脚。可她没有,她有一双大脚板。她老家在广东沿海,因为穷,女人要顶男人用,要下田种禾、上船打渔,缠了的小脚如何做得来。罗家婆婆十七岁嫁给了罗顺发父亲,婚后不足一年,罗顺发父亲就独自下南洋了,当时她怀罗顺发有五个月。生下罗顺发还没坐满月子,她就下田耘禾。罗顺发父亲一去多年没有音信,公婆都是她送终。虽然家里不富裕,她还是让罗顺发读了私塾。在罗顺发十五岁时,同村有人从南洋回来,说看见了罗顺发父亲。她又让罗顺发跟着熟人下南洋找父亲,期盼着某一天父子一起返乡。

罗顺发找着了父亲,可父亲已在那里与当地女子另组家庭。罗顺发在那里打工,学了修汽车的技术,但深感华人受当地人歧视。新中国成立后,他向往祖国自由的天空,想念勤劳、慈祥、受苦的母亲,他毅然返回了祖国。他把母亲从穷苦的山村接出来,在南昌安了家。


人世无常,世事难料。一个月后,罗顺发平反回家了。头两天,他不跟飞飞妈妈说话。第三天,他拿出一张离婚协议书要飞飞妈妈签字。飞飞妈妈一看就哭了:“老罗,求你原谅我!”

“叛徒!”罗顺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们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啦!”

“那就可以出卖我吗?”

“怪我软弱,吴四说,只要你回来说清楚,他们会实事求是。”

“他的话,你也信?”

“我被他骗了。”

“反正我要跟你离婚,你把字签了吧!”

“我不离婚!”

“我现在看到你,就会想到这一段我受到的侮辱,我心里就难受。我没法同你生活在一起啦,你走吧!”

“老罗,是我害了你,你有气就打我一顿吧!求你不要跟我离婚,不要让我离开这个家!”

听到两口子吵,罗家婆婆、飞飞、圆圆都跑来了。飞飞、圆圆求爸爸不要让妈妈走,罗家婆婆劝儿子原谅媳妇吧,说她也是受了大罪呀。

正在此时,吴四、“红眼病”被人押着来到罗家门前。两人对着罗家人,左一掌右一掌不停地扇起了自己的嘴巴。两人嘴里说着:“我有罪,我有罪,我赔礼道歉,我赔礼道歉!”

罗顺发大喝一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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